灶房裡果然已經冷灶熄火,黑燈瞎火。隻有灶膛深處未燃儘的柴火,偶爾爆出一兩點微弱的猩紅,旋即湮滅在冰冷的灰燼裡,像垂死掙紮的螢火。
林小乙摸索著找到火鐮,費了好大勁才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燈油將儘的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不定,將他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投在冰冷的牆壁和鍋灶上,形如鬼魅。
他在鍋裡刮了半天,隻刮到小半碗已經冰涼的、糊底的鍋巴碎屑,硬得能崩掉牙。他又在水缸裡舀了半瓢冷水,就著這冰牙的冷水,艱難地吞咽著那些剌嗓子的食物碎片。
胃裡被冰冷堅硬的東西填滿,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勾得一陣陣抽搐般的隱痛。他瑟縮著,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的小凳上,抱著膝蓋,聽著外麵呼嘯而過的夜風,隻覺得從裡到外都冷透了。
油燈的火苗掙紮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燈油耗儘。黑暗和寒冷如同潮水,瞬間將他完全吞沒。
他不敢再停留。摸索著將碗瓢放回原處,像個幽靈一樣,躡手躡腳地溜出灶房,穿過死寂的庭院。
公房那邊還亮著燈,隱約能聽到趙雄壓抑的咆哮和吳文低低的辯解聲,顯然爭論還未停止。鄭龍大概還在班房那邊折騰劉三兒和周瘸子。王老五和李四想必早就找地方躲清閒去了。
林小乙不敢靠近,貼著牆根的陰影,飛快地溜出了縣衙側門。
平安縣的夜晚,沒有現代城市的霓虹喧囂,隻有沉沉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寥寥幾盞燈籠在遠處的街口搖晃,投下昏黃模糊的光暈,反而更襯得小巷深幽,黑暗濃稠。
他住的地方在城西的貧民區,一座低矮破舊的泥坯房,還是父親留下的。父親殉職後,他就獨自一人住在這裡。家裡值錢的東西早已變賣乾淨,隻剩下四壁空空,比這夜風好不了多少。
摸黑推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更陰冷的、混合著黴味和塵封氣息的空氣撲麵而來。他反手插上門閂,甚至懶得點燈——燈油也是要錢的。
他就著從破窗紙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摸索到牆角那堆乾草鋪就的“床”鋪,和衣躺了下去。扯過那床硬邦邦、幾乎無法保暖的破棉被裹在身上,身體卻依舊控製不住地瑟瑟發抖。
腳上的濕鞋襪還沒脫,冰冷黏膩地包裹著雙腳,但他實在沒有力氣再去打水清洗了。胃裡的冰冷鍋巴還在隱隱作痛。
疲憊、寒冷、饑餓、屈辱……種種感覺交織在一起,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反複刺戳著他的神經。
高逸的意識在這具備受折磨的少年軀體裡,也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現代社會的資源、技術、權威,在這裡全部歸零。他空有滿腹的刑偵知識和推理能力,卻連最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係,連開口說一句真話的資格都沒有。
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模糊的、漏風的破洞,那裡偶爾能窺見一兩顆冰冷遙遠的星子。
牆頭的濕滑黏膩……瓦片上的暗紅痕跡……灶台上均勻按壓的古怪腳印……鎖孔內那不正常的細微劃痕……
這些碎片化的線索,如同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碰撞、組合。
“外部潛入……翻越院牆……攜帶特殊工具……用模具偽造腳印……乾擾視線……目標明確,直指庫房……”
“鎖孔內的劃痕……不是撬壓……更像是……某種特殊鑰匙,或者開鎖工具留下的……”
“牆頭的痕跡……黏土?顏料?……是了!那模具!製作模具的材料殘留!沾了水或者……某種液體,變得濕滑……”
思路越來越清晰,一個完整的作案過程幾乎要在他腦中重構出來!
但他能做什麼?
去找趙雄,說:“趙頭,我發現牆頭有線索,賊人是外麵來的,用了特製的模具和鑰匙?”
等待他的,隻會是更嚴厲的嗬斥,甚至是一頓板子。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掃地帶摔跤的小捕快能看出這麼多門道。更何況,他根本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懂這些。
絕望如同冰冷的淤泥,一點點淹沒了他。身體的極度疲憊和精神的巨大消耗,終於壓垮了這具年輕的軀體。在寒冷和饑餓的交替侵襲下,他的意識開始模糊,最終沉入了不安的、支離破碎的淺眠。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許很短,也許很長。直到被一陣更猛烈的寒意凍醒。
破棉被根本擋不住夜深的低溫,濕冷的鞋襪更是像兩塊冰坨子貼在腳上。胃裡的不適變成了明確的絞痛。他蜷縮成一團,在乾草鋪上輾轉反側,睡得極其不踏實。
半夢半醒之間,現實與夢境、高逸的思維與林小乙的感知徹底混淆在了一起。
他仿佛又回到了蘇府那冰冷的灶房,看著那個濕漉漉的腳印。
又仿佛飄到了後院,看著那段濕滑的高牆。
趙雄的怒吼、鄭龍的嗬斥、王老五的嘲笑、廚娘的咒罵……各種聲音交織成一片喧囂的噪音。
“……冷……”他在夢中無意識地囈語,牙齒凍得咯咯作響,“……灶台……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