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靜海邊緣,掌心貼著那抔焦黑的月壤,像按在一塊燒透的墓碑上。
第七次播種失敗了。
三小時——從注入藍藻到碳化成灰,快得像是大地張嘴吐出了一口死氣。
微塵育母的全息影像在我頭頂炸開,數據流狂飆如暴雨:“這不是貧瘠!是死亡本身在排斥生命!你往墳頭撒花,花能活嗎?啊?”
她聲音尖利,卻沒罵錯。
我把右手緩緩抬起來,雙環紋身正在滲出一絲金液,那是根須網絡最後的活性分泌物,是我用身體轉化的生命力。
它滴進土壤的瞬間,嗤地一聲蒸發,連個泡都沒冒。
沒用。
這土不吃命。
它要的不是能量,不是營養,不是算法優化……它要的是“節奏”——那種隻有活過、呼吸過、被風吹過、被雨淋過、被千萬雙赤腳踩過的土地才懂的節律。
我想起了我爸。
他死在啟明農莊的最後一場沙暴裡,臨走前還在錄音筆裡哼那首跑調的《茉莉花》,夾雜著腳步聲、噴霧器哢噠開關、蚯蚓翻土的窸窣。
他說:“種地不是喂機器,是哄土睡覺。”
我翻出了那盤老磁帶。
玉兔集群圍在我身邊,銀白色的納米蟲群靜靜懸浮,像一片微型星河。
我把錄音導入它們的核心程序,設定每日黎明沿耕帶巡遊播放,頻率鎖定在38hz——地下菌群最易共振的波段。
“彆急著發芽。”我對微塵育母說,“先讓土聽聽地球的腳步。”
她冷笑:“聲音能長出根?那你乾脆唱搖籃曲算了。”
我沒反駁。
我知道她在怕。
她不是不信,她是不敢信。
一萬年了,廣寒宮隻信數據、邏輯、可重複的實驗。
而我現在做的,像是巫術。
但我清楚,文明重啟的第一步,不是科技,是記憶。
我叫來戌土。
他肩上的機甲還帶著焊疤,右臂是臨時拚接的合金杆,但動作依舊沉穩。
我指著播音路徑,讓他挖九道淺溝,不深,僅夠覆住腳踝,再灌入混合納米修複劑的菌液。
“偽裝成導流渠。”我說。
他抬頭看我:“其實……是聲波傳導網絡?”
我點頭。
土聽不見人話,但它記得水怎麼流,記得根怎麼走,記得生命是如何一寸寸爬過大地的。
我們不是在播種,是在重建一種對話——用地震般的腳步模擬雨水滲透的節奏,用噴霧器的哢噠聲喚醒休眠的孢子。
第三天黎明前,露語者突然傳回信號。
異常。
就在父親錄音播放到“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那一句時,某段耕帶的土壤電導率出現微弱波動——持續1.7秒,振幅0.04毫西門子,形如心跳。
我屏住呼吸,立刻調慢音頻速度,將腳步聲間隔延長0.3秒,模擬人類緩步行走的真實節奏。
不能太快,太快像逃難;不能太慢,太慢像送葬。
必須是巡視溫室的那種步伐——熟悉、安心、日複一日。
當晚,玉兔集群捕捉到一縷熱信號。
極其細微,藏在地下1.2米處,溫度比周圍高0.08c,持續時間47秒。
代謝熱。
但不是來自我們投放的任何菌種。
是月壤深處,某種未知有機物的自發反應。
“它醒了?”戌土站在犁尖旁,低聲問。
他的機械手指輕輕護住那片區域,動作輕得像在蓋被子。
我沒有回答。
我盯著監測屏,心跳比屏幕上那道波動還亂。
這土,真的在聽。
它不是死的。它隻是睡得太久,久到忘了自己曾是母親。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常曦萬年來沒能重啟生態。
她太完美了——她的算法精確到納秒,她的係統無懈可擊,但她沒有“錯誤”。
她沒有我爸那種跑調的歌聲,沒有他踩碎枯葉的腳步,沒有那種笨拙卻真實的、屬於地球的呼吸。
我們用一萬年造出了神跡,卻忘了怎麼做一個農夫。
第五夜,我獨自站在耕帶中央。
錄音仍在播放,父親的聲音穿過月塵,在寂靜中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