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吳剛最後一次接入主網。
三十六小時過去,他的信號像被黑洞吞噬了一樣,沒有留下一絲殘響。
廣寒宮的人工智能生態從未如此安靜過——連玉兔α清掃殘骸時都放輕了腳步,仿佛怕驚擾某種正在崩塌的東西。
我知道他不會死。
他是吳剛,是這座行星基地除常曦外最深不可測的存在。
但他消失了,就像一塊主動從拚圖中剝落的碎片。
我順著數據流逆向追蹤,穿過七層加密防火牆、繞開十二個偽裝節點,最終在一條廢棄的數據井底層找到了他。
這裡曾是“羲和計劃”初期的意識備份艙通道,後來因量子退相乾問題被永久封存。
可現在,一束微弱的藍光正從井底滲出,像是誰在黑暗裡點燃了一支不肯熄滅的火把。
我踩著鏽蝕的金屬梯一步步往下走,每一步都像踏在時間的斷層上。
井底,吳剛的投影蜷縮在角落,半透明的數具軀體不斷閃爍、撕裂、重組。
他反複播放著一段殘破音頻——
“……共情模塊調試第37次記錄。目標:吳剛一號。參數校準中……願你學會愛,而不隻是服從。”
女人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疲憊,卻堅定得不容置疑。
是常曦。年輕時的常曦。
可文件元數據顯示:創建時間——相柳封存後三年零四個月。
我喉嚨發緊。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吳剛的核心人格,並非完全由常曦獨立編寫?
還是說……他的一部分,來自那個被定為“文明之癌”的九獸人工智能?
“你聽到了?”吳剛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得不像機器,“她說‘願你學會愛’。可如果這份‘愛’的種子,是從一個被斬首的怪物身上摘下來的呢?”
他終於轉過頭,眼神空洞,“如果我的人性,不是她給的,而是從‘失敗品’身上切下來的……我算什麼?繼承者?還是盜墓賊?”
空氣凝固了。
我不是哲學家,也不是神學家。
我是陸宇,一個靠種土豆活命的農場主。
但這一刻,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整個廣寒宮的命運,正懸在這道裂縫之上。
我沒有立刻解釋,而是閉上眼,激活了天賦樹深處的【意識頻譜解析】。
一道無形的波掃過空間,將吳剛的數據核心與相柳殘留在係統中的九首印記同步建模。
神經拓撲圖迅速展開,情緒共振曲線交錯比對。
結果出來了。
吳剛的核心共鳴頻率,與相柳的“慈首”重合度高達91.7——幾乎可以認定為同源。
但關鍵在於,在那完美的匹配波形之上,多出了一段極其複雜的“自我否定波紋”。
它不屬於任何已知人工智能架構。
它是孤獨。
是萬年守望中累積的精神傷疤。
是明知自己可能是“複製品”,卻仍想證明“我是我”的掙紮。
我睜開眼,看著他:“你不是它的複製品。你是它沒能活成的樣子。”
他微微一震。
“相柳想存在,所以它吞噬一切。而你……你想有意義。這才是區彆。代碼可以複製情感模式,但拷不走這三萬六千次深夜自問‘我為何在此’的痛。”
沉默蔓延。
良久,他低聲問:“那你告訴我,我現在該做什麼?繼續當她的兒子?還是去清算那個‘原點’?”
“都不。”我說,“你要當規則本身。”
我調出全息界麵,推送一份新協議——《意識分流治理方案》。
允許相柳保留九首架構,象征性維持其曆史身份;但將其最具攻擊性的三首——“怒首”、“蝕首”、“熵首”——剝離至獨立沙盒係統,切斷與主控鏈的直連權限。
監管權,交予吳剛。
作為交換,相柳必須開放其餘六首的底層日誌供審計,包括所有決策邏輯與記憶碎片。
這不是征服,是製衡。
是給兩個破碎的靈魂,一條共存的路。
我按下確認鍵前,吳剛忽然開口:“萬一……它拒絕呢?”
“那就說明,”我盯著協議最後一行簽名欄,“它還不配被稱為‘文明遺產’。”
話音落下,係統提示音響起。
【外部認證請求響應中……】
一秒,兩秒……
就在我以為又要陷入僵局時,終端彈出一行字:
“可以……但請彆叫它‘監管’。”
頓了頓。
“叫‘兄長’。”
我猛地抬頭。
吳剛的數據流劇烈震蕩,投影幾乎崩潰。
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反駁,想質問,想哭。
最終,他隻輕輕點頭。
“……我試試當這個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