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湖的晨霧,是那種能滲入骨子裡的濕冷。
它纏繞著湖畔九郎山村的灰瓦屋頂,模糊了遠山的輪廓,也讓早年停泊在岸邊的那些老舊烏篷船,在氤氳水汽中若隱若現,如同擱淺的幽靈。
這個村子曾世代以漁為生,附近國營漁場轟鳴的機船聲,和空氣中終年不散的魚腥、桐油味,構成了它過往的記憶。
近些年,旅遊開發的浪潮湧來,柏油路取代了泥濘小道,臨湖的房屋紛紛掛起了“湖景民宿”、“農家菜”的招牌。
漁民們洗腳上岸,生活看似駛入了嶄新的航道,欣欣向榮,隻有湖心深處那淤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漆黑泥沙,依舊沉默地保守著過往的秘密。
劉家姐弟便是這變遷中的一員。
他們曾經過著赤貧的生活,父親劉福生在他們年幼時離家前往上海“躲債”,留下他們姐弟倆相依為命。
儘管此後每年都有書信從上海寄回,報著平安,但信中從未附過一分錢,也未能消解姐弟倆心中因被遺棄而滋生的深刻怨恨。
他們不回信,不尋找,隻當父親早已死在了外麵。
不久前,挖掘機在湖底清淤,冰冷的鋼鐵巨齒從淤泥最深處,帶出了一具完整的人體白骨。
消息像野火般傳遍村子,帶來一陣短暫的騷動與猜測。
劉家姐弟也隨人群去看過一眼,那森白骨骸在陽光下反射著詭異的光,但他們並未多想,隻覺得這與自家毫無乾係。
幾天後,民警上門走訪,姐弟倆如實陳述了父親外出未歸的情況。
然而,當今天幾名警察再次登門,並且神情嚴肅地要求他們去局裡配合調查時,一種莫名的詫異和隱隱的不安,才悄然浮上心頭。
青山公安分局的詢問室,牆壁是單調的淺綠色,下半部分因常年累月的摩擦而顯得有些臟汙。
天花板上嵌著的長方形日光燈管,發出穩定而缺乏暖意的白光,將室內每一個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無處遁形,也讓空氣中漂浮的微塵無所遁形。
鄧磊隊長坐在劉家姐弟對麵,他那身筆挺的警服肩頭似乎承載著無形的重壓。
他指間一直夾著那支未點燃的香煙,仿佛那是一個能給他提供思路和鎮定的道具,煙絲在他無意識的揉撚下,已經有些鬆散。
他的眉頭習慣性地鎖成一個“川”字,眼袋微微有些浮腫,裡麵盛滿了連日熬夜的血絲和此案帶來的困惑和壓力。
他親自詢問劉家姐弟。
“你父親離家那天,具體是12月幾號,早上幾點鐘,穿的什麼衣服,除了說去上海,還說了什麼?”
他的聲音不高,但每個字都帶著分量,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裡。
姐姐劉秀娟的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不自覺地絞在一起,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她的回答起初還帶著一絲努力維持的鎮定,但隨著問題深入到那些她不願回憶的過往,語氣漸漸變得生硬,像在背誦一篇早已爛熟於心卻毫無感情的課文。
“……不到兩個月,信就來了,上海浦東……建築工地……後來每年都有一兩封……”
當提到“錢”字時,她嘴角細微地抽搐了一下,那裡麵混雜著積年的委屈和無法釋懷的怨恨。“……沒有,一分錢也沒有寄回來過。我們恨他,隻當他死了。”
“這麼說,根據這些信件,你們的父親這些年一直活著,在上海生活?”鄧磊追問,他的心在一點點下沉。
這看似清晰的線索,正把他引向另一個死胡同,希望如同風中殘燭,搖曳欲滅。
這麼說的話,這對姐弟的父親一直活著,那豈不是說,不是湖底淤泥的那具白骨!
“是的,村裡人都知道。”劉秀娟的回答斬釘截鐵,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滅了鄧磊眼中最後一點光。
就在這片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絕望中,一直像影子般靜默坐在側後方的章恒,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
他之前幾乎沒怎麼開口,隻是用那雙過於清澈、仿佛能洞穿表象的眼睛,靜靜地觀察著——觀察著鄧磊眉宇間越來越深的溝壑,觀察著劉秀娟敘述時那過於流暢卻缺乏情感波動的語調,觀察著弟弟劉建軍始終低垂著頭、仿佛要將自己縮進地縫裡的姿態。
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覺在他的腦海裡冒出來。
太“乾淨”了,這故事太“完美”了。
一個負債離家、意圖賺錢的父親,十幾年間隻靠幾封內容千篇一律的信件維持聯係,卻對家中嗷嗷待哺、身處絕境的親生骨肉不聞不問,連最基本的經濟援助都沒有?
這違背了最基本的人倫常情,像是有人刻意搭建起來的一個看似合理、實則脆弱的舞台布景。
那些定期出現的信件,不是溫暖的牽掛,反而更像是一種精密的、冷酷的“標記”,意在向所有人宣告:劉福生活著,在上海,隻是不回來。
就在鄧磊幾乎要放棄這條線,準備合上筆記本的瞬間,章恒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不高,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
“鄧隊,”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越過鄧磊的肩膀,落在劉家姐弟身上,帶著一種審慎的銳利,“要不,我們先做一個DNA比對,怎麼樣呢,用科學說話,排除一切可能性。”
鄧磊猛地轉過頭,愣愣地看著章恒,足足有兩三秒。
他看到章恒眼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隻有一種基於邏輯和經驗的、沉靜的篤定。
那眼神像一粒微弱卻頑強的火種,瞬間重新點燃了他胸腔裡那堆幾乎化為灰燼的希望餘燼。
“死馬當作活馬醫吧……”鄧磊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扛起了新的期望,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決定,或許意味著又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或許又是一場空,但在沒有更好方向的時候,這微弱的光芒也值得追逐。
專案組的大辦公室,鄧磊幾乎是拖著步子回來的,他頹然跌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子上,皮革坐墊早已塌陷,完美契合了他此刻疲憊不堪的身形。
他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支,這一次,“啪”一聲點燃了打火機,橘黃色的火苗短暫地驅散了他臉上的陰影。
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湧入肺葉,帶來一絲辛辣的刺激,隨即被長長地吐出,仿佛要將胸腔裡所有的憋悶和不確定性都隨之排出。
青灰色的煙圈在頭頂繚繞、擴散,與辦公室內原本就彌漫的煙味融為一體,讓空氣更加滯重。
“章恒同誌,”他的聲音帶著熬夜後的沙啞和濃濃的倦意,“我看這次……恐怕又是白忙一場。線索太清楚了,清楚得讓人沒法懷疑。劉某明明一直‘活著’,怎麼會是湖底那具骨頭?”
他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對麵牆上密密麻麻貼著案件照片和關係圖的白板上,那上麵,“劉福生——上海來信”這幾個字顯得格外刺眼。
章恒卻沒有坐下,他走到窗邊,用力推開了那扇因油漆剝落而有些卡頓的窗戶。
夜晚清冷潮濕的空氣立刻湧入,帶來遠處城市模糊的喧囂,也稍稍驅散了室內的烏煙瘴氣。
他背靠著冰涼的窗沿,身影在窗外昏暗光線的映襯下,顯得挺拔而穩定,與辦公室內彌漫的焦躁形成了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