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章恒不是剛出社會的愣頭青,他深知體製內的一些規則和潛台詞。
這種事情,自己如果拒絕,那不僅僅是不給對方麵子,更是直接駁了局領導的意思!
後果可想而知——不僅會立刻得罪這位實權領導,將來被穿小鞋、處處受製,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章恒握著手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和遲疑。他能感覺到旁邊鄧飛亮投來的、帶著詢問和失望的目光。
幾秒鐘後,章恒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快,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如常:
“行,沒問題。領導用車要緊。”他對著電話說道,“我現在人就在辦公樓前,正準備出門。車鑰匙在我手上。”
“太好了!章恒同誌,真是太感謝你的理解和支持了!”電話那頭的小李似乎鬆了一口氣,語氣更加熱情了幾分。
“我馬上下來拿鑰匙!你要出門的話……暫時就先開院子裡那輛212吉普吧,雖然舊了點,但代步還是沒問題的。”
212吉普……
章恒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廣場角落那輛布滿灰塵、漆麵斑駁、看起來飽經風霜的軍綠色老古董。
那輛車有些年頭了,是局裡車況最差的備用車。
其他像樣點的車基本都派出去了,局裡現在就剩這輛老吉普和幾輛用來巡邏的“三蹦子”(三輪摩托車)了。
這大冷天的,開四麵透風的三蹦子,那滋味絕對叫一個“酸爽”。
章恒自然不會自討苦吃,隻能接受這個安排,回答道:“好,那就麻煩你將那輛吉普車的鑰匙一起帶下來吧。”
“沒問題!馬上就到!”
沒到兩分鐘,一個穿著辦公室製服、看起來挺機靈的年輕人,就急匆匆地從辦公樓裡小跑著出來了。
他臉上堆著熱情而又帶著一絲歉意的笑容,老遠就朝著章恒打招呼。
“章隊,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出門了!真是情況特殊,領導急用車……”
他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從章恒手中接過了那串代表著舒適與性能的三菱車鑰匙,同時將另一串鏽跡斑斑、掛著一個小鐵牌的212吉普車鑰匙,鄭重地交到了章恒手裡。
“理解,工作要緊。”章恒臉上也擠出一絲公式化的笑容,維持著表麵的客氣與和諧。
在體製內混,維護這種表麵上的客氣與服從,是每個人都必須熟練掌握的基本功。
兩人又虛偽地客套了幾句,那位小李乾事便拿著三菱車的鑰匙,急匆匆地轉身回去了,想必是去給領導安排車輛了。
章恒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辦公樓大門內,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轉過身,將手中那串沉甸甸、仿佛帶著曆史厚重感的212吉普車鑰匙,遞給了旁邊一臉悻悻之色的鄧飛亮。
“走吧,開車。”章恒的語氣恢複了平靜,“我們去望寧區的紅星大隊。”
嶄新的、舒適霸氣的進口三菱越野車,瞬間變成了這輛破舊不堪、接近報廢年限的軍綠色老吉普,鄧飛亮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寫滿了毫不掩飾的不高興和失望。
他悻悻地接過鑰匙,嘴裡忍不住開始低聲吐槽抱怨起來。
發動車子時,那台老舊發動機發出了巨大的、如同拖拉機般的轟鳴和劇烈震動,更是加劇了他的不滿。
車子晃晃悠悠地駛出了分局大院,彙入街道的車流。
鄧飛亮一邊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這輛“老爺車”,一邊嘴裡還在叭叭地說個不停,怨氣衝天:
“恒哥,你聽聽這動靜!這性能也太差了吧!噪音大得耳朵都快聾了!震動得我屁股都麻了!”
“你看這破路,稍微有點顛簸,這車就跟要散架似的!還有,這大冷天的,連個空調都沒有!凍死個人了!”
“你再聞聞這車裡,一股子濃烈的汽油味和黴味混合在一起,熏得我頭暈!”
“還有這座椅!你看看,都破了好幾個大洞,裡麵的海綿都露出來了,烏漆嘛黑的,也不知道多少人坐過,看著就惡心反胃!”
恒坐在副駕駛,感受著這輛老吉普的“狂野”和鄧飛亮的怨念,倒是沒有過多的放在心上。
他靠在同樣破舊、毫無包裹感的座椅上,目光望著窗外,平靜地勸說道:
“行了,飛亮,少抱怨兩句,專心開車,有輛車代步就不錯了,總比讓你騎那四麵透風的三蹦子強吧?那滋味,你想試試?”
想到在寒風中騎三輪摩托的畫麵,鄧飛亮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終於閉上了嘴巴,但臉上那不爽的表情,依舊顯而易見。
由於車子性能實在太差,不敢開太快,加上中途因為這“老爺車”鬨脾氣,莫名其妙地熄火了三次,原本大約隻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鄧飛亮硬是小心翼翼地開了一個半小時,才終於顛簸到了目的地——望寧區的紅星大隊。
停下車,鄧飛亮第一時間推開車門跳了下來,站在冬日的冷風裡,使勁地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雙手,不停地跺著腳取暖。
車上沒有空調,即使把車窗玻璃都搖得嚴嚴實實,刺骨的寒意還是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這一路可把他凍得夠嗆。
章恒也跟著下了車,他沒有明確告訴鄧飛亮此行的具體目的,隻是說過來隨便看看。
到了紅星大隊之後,他便看似隨意地在村子裡踱步,觀察著這個頗具年代感的村莊,然後抓住機會,與一些在村口曬太陽、或者在小賣部門前閒聊的當地老人,自然而然地搭話、聊天。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直接詢問。
章恒隻能從側麵,用非常委婉和巧妙的方式,引導話題,旁敲側擊。他或許會從當年的知青生活、農村變化談起,然後不經意地提到一些模糊的信息。
儘管過程曲折,但這一趟,章恒還是憑借著他出色的溝通技巧和敏銳的洞察力,了解到不少關於高書記當年插隊時期的事情。
比如,他從幾位記憶力尚好的老人口中得知,高長河當年在紅星大隊插隊時,雖然年紀輕,但為人穩重,有文化,有見識,在知青中很有威信,領導能力那時就已初露鋒芒,他和知青點的其他知青們關係都處得不錯。
更有一位老大娘,在閒聊中無意間提起,高長河當時和一位名叫“杜雪華”的漂亮女知青,關係似乎“特彆好”,兩人經常一起學習,一起出工,走得比較近。
提到這個名字時,老人渾濁的眼睛裡,還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屬於那個年代的、曖昧而複雜的笑意。
“杜雪華”……
章恒默默地將這個名字,以及老人們描述的關於高長河當年的一些細節,如同收集拚圖碎片一般,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一直到下午時分,天色開始微微轉暗,章恒和鄧飛亮兩人才驅車返回了青陽分局。
剛才開車進大院的時候,章恒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那輛進口三菱越野車,已經靜靜地停在了辦公樓前它往常的位置上。
在夕陽的餘暉下,車身線條依舊流暢硬朗,仿佛在無聲地宣告它的回歸。
車子是回來了……
但是,直到章恒和鄧飛亮停好那輛破吉普,走上辦公樓,回到辦公室坐下,卻始終沒有見到黨委辦公室的人,主動將車鑰匙送還回來。
章恒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心中那種隱隱的不妙感覺,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
一個讓他頗為惱火的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
“這架勢……該不會是‘老虎借豬,有借無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