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恒抬起的手還是緩緩放了下來,沒有去觸碰辦公桌上的那部電話。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躁動的心緒平複下來。
老陶工作多年的老刑警,行事向來穩妥可靠,如同老龜負石,沉得住氣,如果省廳那邊真的有了突破性的好消息,他絕對會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回來報喜。
現在沒有消息,本身就是一種消息——意味著那龐大而精密的遺傳密碼比對工程,仍在緊張地進行中。
科學需要時間,需要耐心,如同熬藥,火候未到,強求不得。
他告訴自己,必須沉住氣,給技術部門,也給老陶,留出足夠的時間和空間。
辦公室內隻剩下他獨自一人,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舊卷宗特有的、混合著紙張和淡淡黴味的氣息,這份沉寂被他內心深處那種近乎直覺的信念填充著——凶手,一定就蟄伏在那片方圓五公裡的土地上,像一個隱藏極深的毒瘤,等待著被連根挖起。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際,門外響起了幾下略顯遲疑、卻又刻意放輕的敲門聲。“篤、篤、篤”。
章恒的思緒被打斷,他以為是專案組的哪位同事有事彙報,頭也沒抬,應了一聲:“請進,門沒鎖。”
虛掩的辦公室房門被輕輕推開,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當章恒抬起眼皮,看清推門進來的人時,他首先微微一愣,隨即,一種了然於心的淡漠情緒迅速取代了那瞬間的意外。
來者竟然是分局一把手,葉青山。
幾乎在看清來人的瞬間,章恒就明白了葉青山的來意。
那層“高書記女婿”的身份,如同一種無形的催化劑,正在迅速改變著周圍的人際生態。
這老小子,肯定是嗅到了風向的變化,迫不及待地過來示好、修補關係,試圖重新定位彼此的距離。
果然,葉青山此刻身上全然沒有了一絲一毫分局領導的架子與威嚴。
他臉上堆滿了近乎謙卑的笑容,像是來訪一位極重要的老朋友,未語先笑,語氣熱絡得甚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諂媚:
“章恒同誌,忙著呢,沒打攪到你工作吧?”
一位分局一把手,敲響下屬辦公室的門,用如此客氣,甚至帶著幾分請示意味的口吻說話,這本身就顯得極不尋常,甚至有些滑稽。但葉青山做得無比自然,仿佛本就該如此。
章恒臉上的表情依舊平淡,如同平靜的湖麵,激不起半點漣漪。
他對這個慣於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牆頭草”實在提不起多少好感,隻是公事公辦地回應道:“葉局,您這話就太客氣了,您親自過來,是有什麼指示嗎?”
葉青山敏銳地感受到了章恒語氣中的那份疏離和冷淡,但他臉上的笑容反而更加殷切了幾分,仿佛自帶了一層隔熱層。
“指示不敢當,不敢當,我主要是代表局裡麵過來看看,問問你這邊,偵破工作有沒有什麼困難?專案組需要什麼支持,無論是人手、車輛、經費,還是其他任何要求,你儘管提!局裡一定想方設法,全力滿足!”
聽到這話,章恒心中不由地冷笑一聲:“嗬嗬,早乾嘛去了?”
他清晰地記得,之前自己的配車被胡誌康的親信長期占用,他去找葉青山反映時,對方是如何打著哈哈,用“顧全大局”、“班子團結”之類的套話來和稀泥的。
如今,卻跑來擺出這副全力支持的姿態,未免顯得太過諷刺和虛偽。
“葉局,暫時沒什麼特彆需要的,專案組目前的工作還在按計劃推進。”章恒的語氣依舊平淡,聽不出喜怒,“如果真有需要,我會按程序向局裡報告的。”
“是,是,是。”葉青山連連點頭,那姿態,仿佛他才是聽取指示的下屬,而章恒是發號施令的領導,“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直接和我提,不必拘泥於程序,我這邊絕對綠燈,全力滿足!”
他又裝模作樣地關心了幾句章恒的生活,詢問是否需要安排食堂準備夜宵,或者協調休息室等等,極力體現著無微不至的“關懷”。
然後,他的話鋒猛地一轉,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也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親密感:
“章恒兄弟,”他直接換上了更親近的稱呼,“以前呢,是老哥我有眼不識泰山,確實不知道你和……和高書記是這層關係。要是早知道,很多事絕對不會是那樣處理。以前工作上,老哥我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到位,或者讓你受了委屈,你千萬千萬彆往心裡去!”
他拍著胸脯,語氣變得異常堅定:“兄弟,你放心!從今往後,老哥我絕對擺正位置,百分之一百、毫無保留地支持你的工作!誰要是敢給你使絆子,我第一個不答應!”
“嗬嗬嗬……”章恒心中一陣冷笑,幾乎要為葉青山的表演“喝彩”。
好家夥,堂堂分局局長,為了攀附關係,連“兄弟”都叫上了,這臉皮和應變能力,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葉局,”章恒的聲音冷了下來,直接打斷了對方的“深情告白”,“如果您過來隻是為了說這些,我覺得實在沒有必要,這純粹是在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三女童案’壓在頭上,我還有大量的案情需要梳理和思考。”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語氣雖然不算嚴厲,但那份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意味,卻清晰無比。
“是,是,是。”葉青山臉上那偽裝出來的歉意幾乎要掛不住,閃過一絲尷尬,但他依舊強笑著。
“那我就不多打攪了,不打擾你思考案情。你看……抽個時間,明天晚上怎麼樣?讓老哥我做個小東,咱們兄弟倆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喝兩杯,也算是我給你賠個不是……”
章恒興趣缺缺地擺了擺手,目光已經重新落回到了桌上的卷宗上,語氣淡漠:“再說吧。”
“是,是,是。”葉青山不敢再多言,他清晰地察覺到了章恒的不耐煩和不悅。
他訕訕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退出辦公室,臨走時,還無比輕柔地將房門帶上,仿佛生怕關門聲大了都會惹得章恒不快。
章恒自始至終沒有再看葉青山一眼,仿佛他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插曲。
他的心神,已經再次完全沉浸入那本案情厚重、承載著六年未雪之冤的卷宗之中。他一行行、一頁頁地仔細翻閱著,那些泛黃的照片、冰冷的現場記錄、證人模糊的證詞,在他腦海中不斷交織、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