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未定的豬八戒，剛剛從石柱後顫顫巍巍地探出半個沾滿灰塵的腦袋，還未來得及看清洞口的狀況，一個更加高大、氣息也更加恐怖的影子，便悄無聲息地籠罩了他的全身。
一個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最深處的聲音，在他耳邊幽幽響起：
“呆子，五百年了，你這待客的禮數，倒是越來越彆致了。”
這聲音不大，卻像一柄無形的、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地紮進了豬八戒的靈魂深處！
他那肥碩的身軀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他緩緩地、一寸一寸地、用儘了全身的力氣，轉過了那顆碩大的、寫滿了恐懼的豬頭。
他看到了。
一個身高三尺的灰色猴子，正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那雙燃燒著幽深灰色火焰的眸子，沒有憤怒，沒有殺意，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萬載寒潭般的死寂與冰冷。
而在他與洞口之間，那個剛剛踹碎了他洞門的、一模一樣的分身，正緩緩地化作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消散在空氣之中。
“咕嚕。”
豬八戒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嚨裡發出了乾澀的聲響。他那雙小眼睛，死死地盯著孫空空，眼中的恐懼與駭然，已經濃鬱到了一個無以複加的程度。
分身！這絕對是當年那猴頭的看家本領！
他真的……真的回來了！
“大……大……大……”豬八戒的嘴唇哆嗦著，牙齒不受控製地上下打著架，卻連一句完整的“大師兄”都叫不出來。他雙腿一軟，那兩百多斤的肥碩身軀，竟再也支撐不住，“撲通”一聲，癱軟在地，活像一灘被抽了主心骨的爛泥。
孫空空沒有理會他這副窩囊的模樣。他邁開步子，緩緩地在洞府裡踱步，那雙灰色的眸子，淡漠地掃過周圍的一切。他看著地上那些摔碎的酒壇，看著那張寬大的暖玉椅，看著牆角那些被隨意丟棄的、沾滿了油汙的法寶兵器，最終，他的目光落在了那麵已經失去畫麵的水鏡之上。
“惑心迷蹤，地羅天網，化屍銷魂……”孫空空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乾的事情，“呆子，看來這些年，你在靈山倒是學了不少‘上乘’的佛法神通啊。”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無形的耳光，狠狠地抽在豬八戒的臉上。他知道，自己那引以為傲的三重陷阱，在這猴頭眼中，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豬八戒癱在地上，渾身的肥肉抖如篩糠，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身上那件華麗的絲綢僧袍。他想開口求饒，想辯解，但在那雙冰冷的灰色眸子的注視下，他卻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孫空空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繼續用那種平靜到令人發指的語氣說道：“取經路上，你巧言令色，搬弄是非，挑撥我與師父的關係，這筆賬，俺老孫暫且不與你算。”
“你貪生怕死，屢屢臨陣脫逃，將同伴置於險境，害我多次身陷重圍，這筆賬，俺老孫也可以先記下。”
“你私藏金銀，心無西天，整日隻想著回你的高老莊，動不動便要散夥分行李，亂我軍心，這筆賬，俺老孫同樣可以暫時擱置。”
孫空空每說一句，豬八戒的身子便會猛地一顫，臉色也愈發慘白一分。這些，都是他深埋心底的、最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如今被這猴頭一件件、一樁樁地翻出來，如同將他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他無地自容。
孫空空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變化。那份冰冷的平靜之下，開始滲透出如同實質般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但俺老孫隻問你一件事。”
他緩緩蹲下身子，那雙燃燒著灰色火焰的眸子，與豬八戒的視線齊平。
“五百年前，真假美猴王，大鬨三界。那六耳獼猴打傷師父，搶走行李，一路打上靈山。你這呆子……在何處？”
“當那孽畜在靈山之上，當著滿天神佛的麵，與俺老孫生死搏殺之時……你這天蓬元帥，淨壇使者……又在何處？！”
“當俺老孫被如來那老兒暗算，被那孽畜一棒打得魂飛魄散，身死道消之時……你這‘二師弟’……又他娘的，在何處？！”
最後一句，孫空空的聲音陡然拔高！那不再是質問，而是一聲充滿了無儘怨毒與淒涼的血淚控訴！一股恐怖的氣勢，從他那瘦削的身軀之中轟然爆發，狠狠地壓在了豬八戒的身上！
“哇——！”
豬八戒那根緊繃到極致的神經，終於在這最後的質問之下，徹底崩潰了！
他再也承受不住這巨大的精神壓力，竟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嚎啕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瞬間糊了滿臉，與地上的灰塵和酒漬混在一起，狼狽到了極點。
“猴哥啊！我的親猴哥啊！”他涕淚橫流，哭得撕心裂肺，一邊哭一邊用肥碩的手掌捶打著地麵，聲音中充滿了無儘的委屈與恐懼。
“你是不死不滅的石猴！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你沒爹沒娘，無牽無掛，天塌下來你都能頂著！可我老豬不是啊！”
“我老豬是血肉之軀！我有七情六欲！我怕死，我怕疼啊！我還有高翠蘭要顧！天庭拿捏著我的把柄，佛門攥著我的小命！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啊！”
“你以為我不想幫你嗎？可我抬頭看，是玉帝那張冷冰冰的臉！我扭頭瞧，是如來那笑眯眯的眼睛！他們都想讓你死啊！我老豬算個什麼東西？我敢說半個‘不’字，第二天我的神魂就得被掛在斬仙台上，永世不得超生啊！”
“我怕啊！猴哥！我是真的怕啊！”
豬八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將一個懦弱、自私、卻又充滿了凡俗無奈的小人物形象，展現得淋漓儘致。他說的，儘是懦弱的借口，卻又偏偏，是那最真實、最不堪的人性。
孫空空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洞府之內，隻剩下豬八戒那淒厲而又絕望的哭嚎聲，在空曠的石壁之間，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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