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笑,自孫悟空的嘴角,一點點地,咧開。
像一把,生了鏽的,沾著血的,慢刀子,將他那張充滿了野性的臉,割出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的口子。
他不喜歡這味道。
這股,混雜著梵音,檀香,與生靈在極致痛苦之中,那最後一點本源被抽乾時,所散發出的,絕望的,甜腥味的,“慈悲”。
聞起來,讓他覺得,比那混沌裡,最純粹的惡意,還要更令人……作嘔。
於是,他從那座光禿禿的,黑色的矮山之上,站了起來。
將那根,還在嗡鳴,還在回味著方才那頓煞氣大餐的,半成品的燒火棍,懶洋洋地,重新扛在了肩上。
然後,朝著那片,金光與黑氣交織的,小小的戰場,走了過去。
他走得很慢。
像一個,吃飽了飯,出來遛彎的,尋常的山野村夫。
又像一個,看膩了猴戲,終於打算,親自下場,去砸了那戲台子的……惡客。
他每向前走一步,腳下那片,被魔氣浸透得,如同朽爛木炭般的,黑色大地,便會,陷下去一個,淺淺的腳印。
那腳印裡,會滲出,帶著一絲腥甜味的,黑色的汁液。
像這片,早已病入膏肓的大地,在為他這不該存在的腳步,而流下的,無聲的,黑色的……眼淚。
離得近了。
他看得更清了。
那十幾名,身著杏黃色僧袍的年輕僧人,臉上的神情,更悲苦了。
那是一種,仿佛承載了這世間所有苦難的,聖潔的,慈悲的,卻又……無比虛假的悲苦。
他們口中的梵音,也更急促了。
那一道道,由純粹的“秩序”與“戒律”,構築而成的金色符文,像一群,聞著了血腥味的禿鷲,更為瘋狂地,自他們口中飛出,化作了更為堅固的鎖鏈,死死地,纏上了那些,還在黑氣之中,做著最後掙紮的,可憐的影子。
而那些影子,那些,本該是這方天地,第一批,自由的,強大的生靈,其眼中的神采,也徹底地,黯淡了下去。
它們,不再掙紮,不再咆哮。
隻是,任由那金色的鎖鏈,將那股,早已與它們本源,融為一體的,漆黑的魔氣,連同它們那最後的一絲生機,一並……徹底地,剝離。
然後,倒下。
像一朵朵,被那看不見的,名為“慈悲”的大手,硬生生掐斷了根莖的,鮮花。
在徹底的死寂之中,迅速地,枯萎,腐爛。
孫悟空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那片,金色的,充滿了“度化”與“解脫”的佛光之外。
像一個,被那無形的,聖潔的牆,隔絕在了門外的,肮臟的,不潔的……異類。
他能感覺到,那光,很暖。
暖得,像那西天靈山之上,那尊,他曾一棒子,打碎了金身的,大日如來,其腦後,那輪,普照三界的,虛偽的太陽。
那光,在排斥他。
排斥他身上,那股,與這方新天地,格格不入的,充滿了“混沌”與“無序”的,古老氣息。
也排斥他那顆,早已被那無儘的殺戮與不服,浸透得,比這西方的魔土,還要更硬,也更冷的……魔猿之心。
也就在此時,那片金色的佛光之中,終於,有了一個,不一樣的聲音。
那聲音,很溫和,很醇厚,像一塊,被那最純淨的功德之水,浸泡了不知多少紀元的,暖玉。
那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慈悲與……憐憫。
“癡兒。”
孫悟空循著那聲音,望了過去。
他看到了。
在那十幾名,麵容悲苦的年輕僧人之後。
在那片,由無數金色符文構築而成的,聖潔的佛光最核心處。
盤坐著一個,胖大的,穿著一身,同樣是杏黃色,卻又洗得有些發白的,破舊僧袍的……和尚。
那和尚,很胖。
胖得,像一座,由純粹的善念與功德,堆積而成的,肉山。
他的臉上,一直帶著笑。
那不是得道高僧的拈花一笑,也不是怒目金剛的降魔一笑。
那是一種,仿佛看儘了世間所有苦難,卻依舊,對這世間,充滿了無儘喜愛與包容的,彌勒般的,慈悲的笑。
仿佛,這世間,就沒有什麼,是值得他,去憤怒,去憎恨的。
仿佛,這世間,所有的罪惡與汙穢,在他眼中,都不過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犯下的,可以被輕易原諒的……小錯。
他沒有看孫悟空。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最後一頭,剛剛才被那金色的鎖鏈,抽乾了所有本源與生機,倒在了地上,微微抽搐著的,形似巨鹿的異獸身上。
他那雙,同樣是小小的,幾乎被那肥厚的眼皮,擠成了一條縫的眼睛裡,流露出了一絲,真實的,不加任何掩飾的……惋惜。
像一個,最慈悲的畫師,在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一幅畫,被那無法抗拒的歲月,染上了一絲,無法抹去的……塵埃。
他緩緩地,伸出了一隻,同樣是胖乎乎的,像白玉饅頭般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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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地,在那頭,早已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異獸,那冰冷的,卻又無比華麗的,珊瑚般的鹿角之上,撫摸了一下。
像是在,為它,送去,最後的……解脫。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那胖大和尚,低聲自語,聲音裡,充滿了無儘的感慨與……慈悲。
“皈依我道,方得解脫。”
然後,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那雙,一直眯著的,仿佛永遠也睡不醒的小眼睛,第一次,穿透了那層層疊疊的金色佛光,落在了孫悟空這個,唯一的“異類”的身上。
他的臉上,依舊帶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