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爺不由得眯縫起那雙曆經世事的眼,目光落在身邊腰杆挺直,步履沉穩的林陽身上。
他忍不住還是問出了口,聲音壓得低,帶著猶疑:
“陽子,剛才……你就真一點兒都不怵?萬一,我說萬一!把那姓趙的逼到絕路……”
“他後頭真站著個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大佛爺,硬要把白的描成黑的,方的說成圓的,咋整?”
“你就……不怕被纏進去,掉進那深不見底的爛泥坑,最後爬都爬不出來?!”
林陽的步子依舊不疾不徐,側過臉看向八爺,嘴角牽起一絲平靜的弧度,卻透著一股磐石般的堅定,口裡字字清晰如重錘落地:
“八爺,這世上有種事,它就是一根躲不掉的硬骨頭,卡在嗓子眼裡頭。”
“你不硬著頭皮一口啃碎了吞下去,它就能生生把你噎死。”
“老祖宗留下的,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鬥,那是挨打的教訓!”
“可骨頭縫裡還藏著另一句話:你退了這一寸,他明天就敢欺你一丈!”
他腳下一頓,咯吱一聲踩碎了一塊半嵌在土裡的碎石,那聲響顯得格外乾脆。
“今兒這事要不鬨大,那位坐在辦公室喝著茶的磚廠大老板能善罷甘休?”
“他隻會把咱當成一塊沒骨頭的軟泥巴,想咋捏就咋捏!”
“回頭三天兩頭派些狗腿子來,今天說咱煙囪冒煙熏了山,明天說土方挖斷龍脈……”
“各種名頭信手拈來,非把你逼得走投無路,乖乖騰地兒才算完!”
林陽的眼神驟然轉冷,像淬了冰的刀子,那是恍然大悟後升騰的寒意:
“我現在才算咂摸出味兒來,為啥方圓百八十裡地,就他姓金的窯廠一家獨大!”
“過去也不是沒人動過心思,琢磨著也起座窯。可風聲剛傳出點苗頭,連窯門口朝哪邊開都還沒影兒呢,就稀裡糊塗地黃了,廢了。”
“根子,原來就紮在這兒!人家暗地裡花錢養著這幫衝鋒陷陣的玩意兒呢!”
“這回算他金大老板倒黴,先是同鄉的傻小子莽頭莽腦,踢了塊能震掉門牙的大鐵板,一時亂了陣腳。”
“才沒顧上伸爪子掐咱們這小苗頭兒……其實,這還有一條要害,您老不妨仔細捋捋?”
八爺正聽得心驚,腳步猛地一頓,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渾濁的腦子裡靈光猛地炸開,脫口而出:
“周——家?!”
林陽微微頷首,臉上那點冰冷的笑意更深了些,帶著幾分了然於胸的玩味:
“沒錯。周家!那是盤踞在這一帶幾十年的地頭蛇,根深葉茂,比地裡的老柿子樹還穩當。”
“他們能容下咱們這種規矩做買賣的外來客,但絕對容不下姓金的這種用下三濫手段,明目張膽壞了道上規矩的勾當!”
“這是拿臭狗屎往他周家祖祖輩輩積攢的門臉上糊!砸他周家多少輩人掙下來的名望根基!”
他頓了頓,語氣裡帶著三分敬意三分清醒七分疏離。
“周家人是講究個道義,八爺,這沒得說。可您再細品品,上頭那股改革開放的風刮起來了。”
“我估摸著啊,這些地麵上的老人兒,抱成一團的老規矩,怕是用不了多久,都得像這土疙瘩一樣,給風慢慢刮散嘍,各自挪窩嘍……”
八爺的臉色隨著林陽的話語變了幾變,鬆弛的皮膚下肌肉隱隱抽動。
再看向林陽的目光裡,驟然多了幾分深沉的審視。
仿佛第一次真正掂量起這後生的分量。
“陽子,你這盤棋……繞得可真是夠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