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人聲鼎沸的當口,人群忽地裂開一道縫隙。
張大春——靠山屯新推選出來,屁股還沒坐熱乎的村長,此刻隻覺得臉上像被潑了滾油,火辣辣地疼。
他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擠出人堆,粗糲的大手在舊褲子上反複搓著,那姿態矮得恨不得縮進地裡去。
為了一屯子老老小小幾百口子人的活路和未來,這張老臉,他今天無論如何也得豁出來!
“陽子兄弟!”
張大春嗓子緊得發乾發澀,脊梁骨不由自主地彎下去幾分。
“先前……之前俺們屯子鬨騰的那不是人乾的事兒……”
“俺張大春,帶……代表靠山屯上上下下老少爺們兒,給你們,給八爺,賠……賠不是了!”
他聲音艱澀,像是從砂輪上磨出來,帶著沉重的,錘子砸心般的痛悔。
“要不是張繼生那個黑心爛肺的玩意兒,胡嚼瞎蛆……唉!啥也不說了,千錯萬錯,都是俺們靠山屯的錯!俺們不是東西!”
他猛地抬起那張飽經風霜,刻滿溝壑的臉,那雙渾濁的眼睛裡驟然爆發出一股近乎絕望的孤注一擲的懇求,聲音陡然拔高:
“你們……你們要是真不用俺們靠山屯的地了,俺們……俺們也怨不得!認栽!活該!”
“可是……陽子兄弟!八爺!”
他目光掃過人群裡自家屯子那些眼巴巴瞅著,大氣不敢出的婆娘娃崽,佝僂老漢,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了,聲音近乎是從胸腔裡擠出來的哀鳴:
“能不能……看在這些老少爺們兒,娘們娃娃,也巴望著靠雙手,靠力氣能過上幾天踏實紅火日子的份兒上……”
他嘴唇哆嗦著,用了全身的力氣,把那句承載著整個靠山屯最後希望的懇求拋了出來:
“給一個機會吧!”
林陽心裡其實跟明鏡似的,壓根就沒動過把靠山屯一腳踢開的念頭。
那塊地,傍著山,取泥方便,土層厚實粘性好,是塊天生的燒窯寶地!
在林陽的長遠盤算裡,這座磚窯廠可不是一年半載的過路買賣。
窯火一旦升起來,少說也能在這片土疙瘩上紅紅火火地燒它個二三十年!
山溝裡那些挖不完,用不儘的黏土資源,足夠支撐到他盤算裡的下一盤棋局。
待到粘土耗儘了,那平整出來的一大片廠區,正正好拿來建車間廠房,搞小五金,農具修造……
一步一腳印,穩穩當當向前的路,在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年代裡,這幾乎是環境給的最踏實的饋贈了。
退一萬步講,沒他林陽這根引線,過不了一兩年,照樣會有彆的精明人瞅準這風水寶地起來點火。
隻是他林陽既然搶占了先機,就得把它乾出個樣子來,乾成這一帶響當當的標杆。
這座窯廠,不隻是他創業路上掘金的第一桶土,更要成為這一方水土滋養出來的鄉親們過上好光景的實在依靠。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張大春那張緊繃的,寫滿忐忑的臉,再掠過他身後那些緊緊擠在一起的靠山屯村民。
那些黑紅粗糙的臉上,刻著農家人特有的憨厚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