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在北方漸遠,洛陽主帳內的燭火終於不再隨氣流晃動。李震站在沙盤前,指尖還殘留著方才觸碰黑旗時的微顫。那麵旗子如今穩穩立在敦煌以北,象征著幽州鐵騎已踏上西行之路。他緩緩收回手,轉身走出大帳,腳步沉穩,卻帶著連日未眠的滯重。
城樓上寒風撲麵,他立於垛口,望向城內。白日裡喧鬨的街巷此刻安靜下來,幾處民宅燈火未熄,有婦人抱著孩子在門口踱步,哄著入睡。市集邊的粥棚已被收起,但石階上還留著昨夜施粥時灑落的痕跡,乾涸成一片淺褐。戰事暫歇,百姓不再扶老攜幼奔逃,也不再擠在醫館外哀求藥石。這份平靜來得突然,卻又顯得格外輕。
身後傳來腳步聲,不疾不徐,踏在青磚上的節奏熟悉而溫和。
“這麼晚還不歇?”蘇婉走近,手中提著一隻半舊的藥箱,邊角包了層布,是她自己縫的。她將箱子放在一旁矮欄上,從袖中取出一碗湯水遞過去,“剛熬的,趁熱喝。”
李震接過碗,指尖感受到溫熱透過瓷壁傳上來。他低頭看著湯麵微微蕩開的漣漪,沒說話。
“你盯了一整天沙盤。”她靠在牆邊,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城下,“並州軍敗退,曹瑾殘部潰散,該鬆一口氣了。”
“是該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而平,“可我總覺得,最難的不是打下一座城,而是守住它。”
蘇婉輕輕點頭,“你在想那些沒露麵的人?”
“不止。”他搖頭,“朝中還有多少雙眼睛在等我們犯錯?民間又有多少人,隻是因為眼下能吃飽飯,才肯信一句‘新政’?這種信任,經不起一次糧荒,也扛不住一場疫病。”
她靜靜聽著,沒有反駁。片刻後才道:“可我們救下了三千七百二十九個傷員,重建了六所醫館,發放過冬棉衣八千餘件。孩子們能在街上跳繩,老人敢夜裡出門走動——這些不是虛的。”
李震側頭看她。
“你說我們做的是對的嗎?”他問。
“已經做了,就不必再問對錯。”她語氣依舊柔和,卻透著不容動搖的堅定,“若每一步都要回頭確認是否合乎天理人情,那路就走不動了。我們出發時就沒想過全身而退,隻想著彆讓身後的人再餓死一個冬天。”
這話讓他沉默良久。
他想起初到此世時,一家人蜷縮在破廟裡,靠野菜湯活命;想起第一次用空間裡的種子種出高產麥穗時,全村人圍在田埂上看的眼神;想起蘇婉跪在泥地裡為垂死孩童施針,十指凍裂仍不肯停。他們不是為了稱王稱帝而戰,是為了不讓那樣的日子重演。
他低頭喝了口湯,苦澀中帶一絲甘味。
“你說得對。”他輕聲道,“但我們不能讓這份‘對’,變成明日的‘錯’。”
兩人並肩站著,不再言語。夜風吹動城頭旌旗,獵獵作響。
遠處鐘樓敲過三更,城內最後一盞燈也熄了。就在此時,台階上傳來急促卻不失克製的腳步聲。
李瑤快步登樓,發梢沾了些夜露,呼吸略顯急促,手中緊攥一封密函,封口火漆尚新。
“父親。”她站定,聲音清亮,“西域急報。”
李震接過信,拆開迅速掃視。蘇婉也轉過身,目光落在女兒臉上。
“李毅已於昨夜抵達玉門關外五十裡處,鎮北王親率大軍接應,兩軍完成對接。”李瑤語速平穩,字字清晰,“三百副重甲已移交使團,曲轅犁圖紙被正式接納,工匠當場拆解研究,並承諾三個月內試製百具。”
李震看完信紙,緩緩折起,收入袖中。
“鎮北王說了什麼?”
“回信隻有八個字:‘信義不負,共誅逆賊。’”李瑤頓了頓,“他還下令全軍運糧用車一律啟用舊戰車,說是要讓將士記得這一仗為何而打。”
李震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多了幾分清明。
盟約成了。不是靠權謀脅迫,也不是靠金銀收買,而是靠著一件農具、一句承諾、一場共同的生死抉擇。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軍事配合,更是人心的轉向。
“傳令下去。”他轉身麵向城下,聲音不高,卻字字落地,“加固洛陽防務,輪值守備不可鬆懈,但不必再征民夫。另,開放東市糧倉,按戶發放三日口糧。”
李瑤記下,隨即問:“理由寫什麼?慶功?”
“說是慶功。”他目光投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夜幕,看見那支正在荒原上彙合的鐵流,“也是提醒。”
“提醒什麼?”她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