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淡,營地裡的火堆仍在劈啪作響,士兵們三五成群圍坐飲酒,笑聲混著兵器碰撞聲在風中飄散。李震坐在帥帳中央,麵前的木案上擺著半碗冷酒,他沒有動,目光落在帳門處不斷進出的身影。
慶功宴已近尾聲,但真正的話還沒開始。
趙德端著酒杯走近,衣袖微皺,腳步比往常慢了半拍。他在主位前站定,低頭喝了口酒,才開口:“大人,此戰雖勝,可我軍連日鏖戰,糧道拉長,兩廣根基未穩。若楚南主力回援,恐難久持。”
李驍剛掀簾進來,聽見這話立刻停下腳步。他盔甲未卸,肩頭那道劃痕已被血浸透一層布條,卻像是渾然不覺。他直視趙德:“你這是勸我們見好就收?敵軍昨夜潰退,青石渡空虛,正是直插其腹心之時。錯過此刻,等他們重整旗鼓,又要死多少人?”
“我不是怕死。”趙德放下酒杯,聲音不高,“我是怕活人撐不到勝利那天。百姓剛安頓下來,傷員還在醫營躺著,瘴氣雖控,水土不服者日增。這時候再往深處打,不是乘勝追擊,是拿命填路。”
李驍冷笑一聲:“那你說怎麼辦?等他們緩過氣來,再來燒我們的村子,殺我們的兄弟?我們打贏了,反倒要縮回去?”
“我不是說退。”趙德盯著他,“是穩。先固守邊境,調集糧草,整編新兵,等北線呼應到位,再圖進取。古有言,‘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不是怯戰,是知勢。”
李驍正要反駁,蘇婉從帳外走了進來。她手裡提著一隻藥箱,臉色有些發白,眼底帶著倦意。她沒看兩人爭執,隻對李震說:“剛送走第六批轉運傷員,醫營裡還有四十七個重傷未醒。輕傷員多數在硬撐,不少人靠嚼薑片提神。再打一場硬仗,非戰鬥減員恐怕過半。”
帳內一時安靜。
李驍轉頭看向母親,語氣緩了些:“我知道大家累,可正因為弟兄們拚了命才換來這機會,才不能白白浪費。現在退,等於告訴敵人——我們怕了。”
蘇婉搖頭:“我不是主張退兵。我隻是說,不能讓士兵拖著身子往前衝。若真要進,至少得輪換休整,把能走的、能戰的分開編隊,否則一路奔襲三百裡,還沒見敵,自己先倒下大半。”
李震一直沒說話。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指尖沾了點油燈濺出的黑灰。他緩緩起身,走到掛著的地圖前,手指順著河流走勢滑向青石渡。
“你們說的,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低而穩,“趙德說的是理,蘇婉說的是實,李驍說的是勢。”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三人。
“眼下楚南節度使主力撤離青石渡,輜重東運,顯然是怕我們反攻。他們怕,說明我們打疼了。這個時候收手,不隻是錯失良機,更是寒了將士的心。”
李驍眼神一亮。
“但我也不糊塗。”李震繼續道,“趙德說得對,兩廣根基未固,糧道太長。蘇婉說得更準,士兵已經到了極限。”
他轉身麵對眾人:“所以我決定——一鼓作氣,擊潰楚南!但不是全軍壓上。”
帳內幾人同時抬頭。
“第一,由李驍率三千精銳騎兵為先鋒,沿北嶺小道迂回包抄,切斷敵軍歸路;第二,主力部隊原地休整,輪換補給,十日內分批跟進;第三,後勤由李瑤統籌,優先保障前線糧藥運輸,沿途設三處接應點。”
趙德眉頭微動,還想說什麼。
李震抬手止住他:“我知道你想說風險。可亂世之中,哪有萬全之策?我們從青牛縣一路走到今天,靠的不是等風來,是逆風行。”
他看向李驍:“你可以去,但必須按令行事。每前進五十裡,須報一次軍情。若遇伏擊或補給中斷,立即後撤,不得擅自決斷。”
李驍抱拳:“兒遵命。”
“另外。”李震轉向蘇婉,“醫營抽調三十名隨軍醫師,組成流動救治隊,隨前鋒五百裡內跟進。藥品由你親自核定,每一包都要記清去向。”
蘇婉點頭:“我會安排雙班輪值,確保途中不斷藥。”
李震又對趙德道:“你在後方主持政務,協調各村征調民夫、騾馬,務必保證糧道暢通。若有士族阻撓,不必請示,直接拘押。”
趙德沉默片刻,終於躬身:“屬下明白。”
議事結束,眾人陸續退出帥帳。燈火搖曳,映在李震臉上忽明忽暗。他獨自站在地圖前,手指仍停在青石渡的位置。
李驍走出帳外,迎麵撞上前來巡夜的親衛隊長。那人低聲稟報:“前鋒營已開始整裝,傷員正在重新編隊,有十二人主動請戰,說是輕傷能騎馬。”
李驍點點頭:“挑身體好的上,名單報給我。另外,通知各隊,每人多帶三天乾糧,水囊必須滿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