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剛亮,洛陽行宮東閣的窗紙透進一層青白。值夜的宦官悄悄撤下燃儘的蠟芯,新換上的燭火跳了兩下,映得案前幾人影子微微晃動。
李瑤坐在側席,手裡捏著一支細杆炭筆,麵前攤開的是江南各州府的戶籍簡報。她沒抬頭,聲音卻清清楚楚傳了出去:“昨夜醫館登記冊送來了,共接診三百六十七人,用藥一百零三種,退熱貼用去三成。”
李震靠在椅上,手指輕敲扶手,“這數字比預想的多。”
“因為以前沒人管。”蘇婉接過話,指尖點了點桌上另一份卷宗,“流民、賤籍、逃戶,過去連藥鋪都不讓他們進門。現在有了竹牌製度,誰也不能攔。”
李驍站在窗邊,披甲未卸,剛從北營巡查回來。他聽見母親的話,轉過身道:“可光有藥不行。我在前線帶兵,見過太多人明明能活,卻死在不懂規矩上——不知道該先報疫,還是亂吃偏方。”
這話落下,屋裡靜了一瞬。
李瑤抬起眼,將炭筆輕輕擱在硯台邊緣,“所以我想設江南院。”
眾人目光聚來。她不慌不忙,抽出一張薄紙推到桌心:“這不是書院,也不是貢院。它是教人怎麼做事的地方。”
趙德撚著胡須,眉頭微皺:“江南文風鼎盛,私學林立,你另起爐灶,怕是要撞上牆。”
“正因私學太多,才要立個新規矩。”李瑤語氣平穩,“他們教四書五經,我們教算術、農策、律法、醫理。不考八股,隻看實績。三年畢業,直接補入地方吏員、工坊監造、軍需調度。”
蘇婉眼神一動,“你是想把新政的根紮進去?”
“不止是紮進去。”李瑤站起身,走到牆邊掛的地圖前,指尖落在蘇州府的位置,“江南富庶,稅賦占天下三成。可這些錢,大多進了士族田莊,百姓依舊吃糠咽菜。他們靠的是什麼?是門第,是人脈,是一代代壟斷學問的權力。”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我們要打破這個循環。讓一個佃農的兒子,也能學會記賬、懂水利、會查賬簿,然後堂堂正正地當上縣丞。”
李驍聽得認真,忍不住問:“可他們會答應?那些讀書人,最恨彆人動他們的飯碗。”
“他們不會答應。”李瑤坦然承認,“但我不是去求他們答應的。我是去建一座院子,招一批學生,定一套規矩。隻要朝廷支持,百姓願意,它就能立住。”
李震一直沒說話。這時他緩緩坐直,問道:“選址呢?師資呢?經費從哪出?”
“暫定蘇州城外舊驛館改建,地皮是官產,不動民間一寸土。”李瑤早有準備,“師資由洛陽國子監抽調革新派學者,再從各地招募通曉實務的技術吏員。第一年預算十萬兩銀,可用鹽稅盈餘先行墊付,三年內自給。”
趙德聽著,臉色漸漸鬆動,“若真能做到不擾民、不奪利、不激變……倒是個穩妥的法子。”
“但難就難在‘不激變’。”崔嫣然終於開口,語氣溫和卻不容忽視,“江南士族表麵斯文,實則抱團極緊。去年科舉增錄寒門,尚且鬨出罷考風波。如今你要辦個專門搶他們飯碗的學院,恐怕不隻是罷考這麼簡單。”
李瑤點頭,“我知道。所以我不要他們的人,也不逼他們來。第一批招生,全從無籍流民、女戶孤童、匠作子弟中選。每人發三個月口糧,包食宿,結業後統一分配差事。”
“那你這是在挖根。”趙德苦笑,“他們絕不會坐視。”
“那就讓他們看見好處。”李瑤目光掃過眾人,“等第一批學生出去做事,清賬目、修堤壩、控物價,做出成績來。百姓自然會說:原來不靠門第,也能當好官。到那時,連他們的子弟都會偷偷報名。”
蘇婉輕輕拍了下桌子,“這招高。先立榜樣,再引羨慕,最後逼他們低頭。”
李震這才開口:“你說的這些,本質上不是辦學,是在爭人心。”
“是。”李瑤沒有回避,“醫館救的是人的身子,江南院要救的是人的腦子。一個人病好了可以活十年,可要是他學會了怎麼防病,能幫一千人少受苦。”
屋內一時安靜。
燭火劈啪一聲,火星濺落。
李驍忽然笑了,“爹,娘,你們還記得咱們剛穿過來那會兒嗎?連米價都算不清,生怕說錯話露餡。現在倒好,輪到我們教彆人怎麼活了。”
李震也露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斂去。他看向地圖上的蘇州,“那裡水網密布,消息傳得快。你這一動,不出十日,整個南方便會震動。”
“我就是要它震動。”李瑤語氣堅定,“風不起,浪不湧,舊船永遠不會翻。”
趙德歎了口氣,“可風太大,也容易翻自己。”
“所以我請父親定個名分。”李瑤重新坐下,雙手按在膝上,“讓江南院歸入朝廷體製,由戶部備案,禮部監督。名義上隸屬國子監,實際直屬家族統籌。對外稱‘新政講習所’,對內叫‘江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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