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朱棣的突然到訪,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坤寧宮偏殿漾開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他帶來的獵物和禮物堆放在角落,那隻色彩斑斕的錦雞已被宮人處理,但其鮮亮的羽毛似乎仍在空氣中殘留著一絲屬於山林野地的、與這深宮格格不入的氣息。
朱棣並未久留,仿佛真的隻是順路來看看受驚的幼弟,送上些許慰問。他談笑風生,語氣爽朗,大多圍繞著騎射之樂、塞外風光,言談間充滿了對金戈鐵馬的向往與對案牘勞形的輕蔑。他甚至略帶戲謔地打趣朱橚整日對著藥罐子,小心把自己也熬成一根藥材。
朱橚始終扮演著那個怯懦、安靜、對兄長的英武既羨慕又畏懼的孱弱弟弟角色,偶爾附和著笑笑,大多數時間隻是低頭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醫書的頁角,完美符合一個內向“書呆子”的形象。
然而,在朱棣那看似粗豪不羈的目光掃過桌上那些藥材賬目、以及不經意間問及“五弟這惠民藥鋪規模看來不小,將來怕是比四哥我的王府還要闊氣”時,朱橚後背的寒毛卻微微立起。
他嗅到了一絲極其隱蔽的試探。
“四哥說笑了,”朱橚連忙擺手,臉上適時地湧起慌亂和窘迫,“小弟隻是……隻是胡亂想想。母後和大哥說這是積德的好事,才允我試試。能不能成還不知道呢,哪裡敢跟四哥的王府相比……再說,開藥鋪是賠錢的營生,兒臣還愁俸祿不夠貼補呢……”他將動機引回馬皇後和朱標的支持,並強調其“賠錢”屬性,徹底淡化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規模”和“實力”。
朱棣聞言,哈哈一笑,似乎並未在意,隨手拿起桌上一個鎮紙把玩,又將話題轉回了狩獵趣聞上。
又閒談片刻,朱棣便起身告辭,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了,留下滿室尚未散去的、屬於馬背和秋獵的塵土與野性氣息。
朱橚送至殿門外,看著朱棣矯健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宮牆拐角,臉上的怯懦和靦腆才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凝重。
他這位四哥,絕非等閒。其看似莽撞的言行之下,隱藏著極深的機心和銳利的洞察力。他今日前來,絕非單純的兄弟關懷。或許是聽聞了父皇對自己的些許“關注”,或許是本能地對任何可能超出掌控的事物感到好奇,或許……隻是單純地開始將目光投向諸位兄弟,為未來做著某種難以言說的評估。
無論哪一種,對朱橚而言,都意味著風險升級。他不僅要應付父皇那無處不在的審視,如今還要小心來自兄弟的、看似親近實則莫測的探測。
他轉身回到殿內,目光落在那箱朱棣送來的皮貨山貨上。禮物很實在,甚至稱得上貴重,符合一個兄長的身份。但他心中卻無半分輕鬆。他仔細檢查了那些物品,尤其是幾件看似北邊來的“新奇玩意兒”——無非是些做工粗糙但頗具異域風情的骨雕、皮囊酒壺之類,並無異常。
但他依舊不敢大意,吩咐宮人將這些東西仔細收好,暫時不要使用擺放。
朱棣的來訪,像一聲警鐘,提醒朱橚他的時間或許並不那麼充裕。兄弟們在長大,在封藩,在積攢實力,在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和潛在的對手。他必須更快,更隱蔽。
“夜梟”的鋪設必須加速。
他再次埋首於那些藥材賬目和地理誌中,但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銳利,思考更加專注。他不再僅僅滿足於搜集信息,開始嘗試進行更複雜的推演和規劃。
通過對藥材產地、運輸路線、成本波動的分析,他腦海中逐漸勾勒出一張以開封為中心,輻射南北主要藥材產區的商業網絡藍圖。哪些路線最便捷隱蔽?哪些地點適合設立中轉倉庫?如何利用季節和市場波動進行采買以降低成本?這些純商業的計算,背後隱藏的是未來人員、物資、情報流動的最佳路徑。
他甚至開始憑借超越時代的數學知識偽裝成對算術的“興趣”),改良賬目記錄方法,設計更簡潔高效的表格和符號係統,以便未來能更清晰地掌控“惠民藥鋪”體係下龐大而複雜的資金流和物資流。這些改進看似微不足道,卻能極大提升管理效率,並讓賬目在外人看來更加晦澀難懂,形成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
與此同時,在他的指令下,“夜梟”的骨架正在沉默而迅速地延伸。
南方,幾處不起眼的藥材莊園悄然易主,新的“莊頭”帶著一批“佃戶”入住,他們沉默寡言,精於農事,尤其擅長照料那些需要特殊技巧種植的藥材。周圍的山民隻當是來了個背景神秘的富商置辦產業,並未多做留意。
皇莊外圍,幾處原本廢棄的院落被修葺一新,掛上了“周府藥鋪護衛訓導所”的牌子。一批經過初步篩選的傷殘老兵子弟和背景清白的孤兒被招募進來,每日進行著看似鬆散、實則極有規律的體能訓練和忠誠教育。他們的報酬優厚,紀律嚴明,對外隻說是為未來王府藥鋪培訓可靠的護院和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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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純那位代號“鴞七”的學生,則在太醫院一個偏僻的角落,擁有了一小間屬於自己的實驗室。裡麵堆滿了各種藥材和簡陋的器具,他終日埋首其中,按照朱橚通過劉純間接傳遞過來的一些模糊思路例如“提純”、“藥效濃縮”、“創口清潔消毒的更優解”),進行著枯燥而艱難的嘗試。他的行為在同僚看來有些古怪,但太醫院向來尊重這種“癡人”,並未引起太多關注。
資金如同涓涓細流,通過各種看似合情合理的渠道——皇子俸祿的節餘、皇後賞賜的“善款”、甚至是一些“投資”宮外鋪麵所得的“微薄”分紅——彙聚起來,又悄無聲息地注入到這些分散的點位之中。
一切都在“惠民藥鋪”這麵光輝正大的旗幟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朱元璋的檢校所能探查到的,依然是五皇子沉迷醫道、熱心慈善、並開始進行一些略顯天真笨拙的商業準備活動。他們甚至覺得這位皇子有些“敗家”,將大把銀錢投入一項注定虧本的“善舉”之中。
然而,這份“正常”的報告,卻未能完全打消朱元璋的疑慮。尤其是朱棣探訪坤寧宮後不久,一份關於此次會麵的詳細報告呈送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