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蓋著街道婦聯鮮紅印章的“推薦產品”證明,如同寒夜裡一盞微弱的燈籠,給林曉燕那間狹小的作坊帶來了一絲虛幻的暖意和些許實在的庇護。它雖不能完全抵消無證經營與生俱來的風險,卻意外地帶來了某種層麵的認可與穩定的客源。訂單量穩步攀升,甚至偶爾會有附近機關單位食堂的采購人員,借著夜色掩護悄悄找來,壓低聲音預定一批餅粥,說是給值夜班的工友換換口味,圖個乾淨實惠。
曉燕的生活節奏驟然加快,像一隻被無形鞭子抽打的陀螺,終日旋轉不息。和麵、調餡、守著鏊子掌握火候、照看粥鍋防止潽鍋、核對紛雜的訂單、規劃最優的送貨路線、清點微薄的收入……這間不足十平米的陋室,每一寸空間都被榨取到了極致,空氣中永遠混雜著麵粉、油脂和汗水的氣息。身體是疲憊的,但心底卻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在支撐著她。藏在磚縫裡的那個小布包,也漸漸恢複了應有的厚度。她甚至開始在心裡悄悄盤算,或許再咬牙堅持兩個月,就能湊齊那個令她窒息的“月供”,徹底斬斷與孫秀英之間那根吸血的紐帶。
然而,她過於沉浸在這份用汗水換來的微小安穩中,低估了“名聲”在外可能招致的風險,也低估了某些隱藏在暗處的目光的“關切”程度。
這天下午,她剛送完最後一單,正彎腰在屋外用涼水衝洗積滿油漬的碗碟和回收的罐頭瓶,院門處傳來了敲門聲。這次的聲響不同於王主任那種充滿生命力的喧嘩,而是帶著一種程式化的、不容置疑的沉悶力度,一下下,敲在曉燕的心坎上。
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她直起身,胡亂在圍裙上擦了擦濕漉漉的手,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撞擊著。遲疑地拉開院門,門外站著兩名身著挺括深藍色製服、頭戴大簷帽的男子。為首者約莫四十多歲,方臉膛,表情刻板得像一塊凍硬的泥土,眼神銳利如鷹。身後跟著一位稍顯年輕的,手裡拿著文件夾和筆。
“誰是林曉燕?”方臉男人開口,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冰冷的權威感。
“我……我是。”曉燕的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手心裡的水珠混著冷汗,一片冰涼。這身製服,她曾在噩夢裡見過無數次——是工商管理所的!最恐懼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我們是區工商行政管理所的。”方臉男人例行公事地亮了一下證件,語氣沒有任何起伏,“接到群眾反映,你在此處無證從事食品生產經營活動。現依法進行調查,請你配合。”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曉燕的耳膜,凍結了她的血液。她臉色慘白,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僵硬地點了下頭。
方臉男人與其同事已然邁步進院,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狹小的院落,瞬間便鎖定在那間尚飄散著些許食物餘溫的小偏房。隔壁胡寡婦家的窗戶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縫,一雙帶著明顯幸災樂禍神情的眼睛飛快地瞥了一眼,又迅速合上,仿佛怕沾染上什麼晦氣。
“食品加工,就是在這裡進行?”方臉男人——李科長,眉頭緊鎖,指著那低矮的門洞,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
曉燕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隻能再次僵硬地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小屋,本就狹窄的空間因他們的闖入而顯得更加局促、壓抑。李科長仔細審視著那隻簡陋的煤爐、斑駁的鏊子、盛放麵粉的麻袋和油漬斑斑的調料罐,甚至伸出食指,在操作台麵不易察覺的角落抹了一下,看著指尖那點灰黑的油垢,眉頭鎖得更深。年輕的辦事員則打開文件夾,拿出鋼筆,開始飛快地記錄。
“你的營業執照、衛生許可證、食品生產經營許可證,出示一下。”李科長的問話冰冷而直接,不給任何轉圜的餘地。
“我……沒有……這些證……”曉燕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完了,數月來的辛苦掙紮,這點微薄的家當,恐怕都要付諸東流了,或許還有她無力承擔的罰款……
“沒有?”李科長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無證經營是明確的違法行為,你不知道嗎?再者,你看你這生產環境!”他手臂一揮,指向那扇透光不足的小窗和斑駁掉粉的牆壁,“通風、采光,哪一條符合要求?加工區、倉儲區混為一談,基本的防蠅防鼠設施在哪裡?從業人員有沒有有效的健康證明?問題非常嚴重!”
他每列舉一條罪狀,曉燕的心就往下沉淪一分,直至冰窖。在這些鐵板釘釘的法規條款麵前,她這賴以生存的方寸之地,顯得如此不堪一擊,如同赤身裸體站在寒風中。
就在這令人窒息時刻,得到風聲的王主任火急火燎地趕到了,人未至而聲先到:“哎喲喂!這是刮的哪陣風把工商所的同誌給吹來了?怎麼也不事先跟我們街道通個氣呀!”
她急匆匆擠進本就轉身困難的小屋,臉上堆起熱情卻難掩焦急的笑容,下意識地將曉燕護在身後:“兩位同誌,這中間肯定有誤會!小林同誌的情況我們街道婦聯最清楚不過了!她是咱們重點扶持的婦女創業典型!您看,這牆上還貼著咱們婦聯出具的推薦證明呢!”她急切地指向那張被視為護身符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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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科長目光掃過那張蓋著紅章的紙,表情沒有絲毫鬆動,依舊公事公辦:“王主任,街道婦聯的推薦工作,我們予以尊重。但食品安全和市場監管,是國家法律法規的硬性要求,必須不折不扣地執行。她這裡目前的條件,明顯不符合發證標準,無證經營就是違法違規行為,這一點沒有模糊空間。”
王主任的笑容僵在臉上,但仍努力爭取:“同誌,您看,政策法規是框架,但具體執行也得考慮實際情況不是?小林同誌家庭確實困難,自力更生不容易,我們街道也是本著幫扶的原則……能不能通融一下,給個限期整改的機會?我們一定協助她儘快達到基本要求?”
李科長堅決地搖頭:“規定就是規定,不符合就是不符合。現在必須立即停止一切生產經營活動。這些用於違法生產的工具和原料,我們需要依法進行登記保存,暫時查封。”他不再多言,示意年輕辦事員開始清點爐灶、鏊子、麵粉袋、油桶等物。
年輕的辦事員拿出封條和物品清單,準備動手貼封。曉燕眼睜睜看著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就要被奪走,渾身冰冷徹骨,淚水在眼眶中瘋狂打轉,卻被她死死咬住嘴唇逼了回去。王主任也徹底急了,嗓音尖利起來:“同誌!你們不能這麼做啊!這不是斷了人的活路嗎?總要給人一點改正的機會吧!”
爭執聲引來了左鄰右舍的圍觀,周奶奶站在自家門口,看著這陣勢,無奈地連連搖頭歎息。
就在曉燕萬念俱灰、王主任束手無策之際,一個清冽沉穩的聲音自院門口響起:“這裡出了什麼事?”
是陳默。他似是剛下班歸來,聞聲而至。他迅速掃視了一眼屋內的混亂景象,目光掠過麵無人色的曉燕和焦急萬分的王主任,最後落在兩位工商人員身上,眉頭微蹙。
李科長見到陳默,略顯意外,態度稍有緩和:“是小陳啊?你住這個院子?”
“隔壁院。”陳默簡潔回答,目光沉靜,“李科長,這是……?”
李科長將情況複述一遍,核心仍是依法行政、條件不符、必須取締。
陳默靜默地聽完,並未像王主任那般情緒激動地爭辯,而是沉吟片刻,開口問道:“李科長,如果我沒記錯,區裡前段時間是否下發過一份《關於鼓勵和引導個體經濟健康發展的試行意見》?其中似乎提到,對於部分涉及群眾基本生活需求、方便市民、且對環境影響較小的個體經營,特彆是處於創業初期或屬於困難群體的,在管理上是否可以探索更靈活、更具引導性的方式?”
李科長明顯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陳默會提及這份相對內部的文件,他遲疑道:“是有這個指導性意見,但是具體執行層麵……”
“小林同誌的情況,”陳默語氣平穩,邏輯清晰,“我個人認為,或許可以參照文件精神。她的產品主要服務於周邊廠區和家屬院的職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部分早餐需求。而且,街道婦聯已經介入,正在進行規範性的指導和幫助。”他停頓了一下,看向曉燕,目光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繼續對李科長說,“立即查封取締,操作上最簡單,但可能直接切斷了一個困難家庭的生計來源,也中斷了這條已經形成的小供應渠道。是否可以考慮,在街道出具擔保並監督的前提下,給予一個極短的整改過渡期,限期辦理必備的健康證明,改善最基本的生產環境衛生?這樣既體現了政策的溫度,給了出路,也最終能達到規範管理的目的,比單純的一刀切,或許更符合文件鼓勵的方向和解決問題的初衷。”
陳默的話語條理分明,既有政策依據的援引,又充分考慮了現實困境,還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折中方案,於情於理都讓人難以反駁。
李科長的表情出現了明顯的鬆動和猶豫,他看了看神色懇切的王主任,又看了看如同驚弓之鳥般的曉燕,沉吟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