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對孫秀英聯合指揮部”商定的策略,核心明確:每月十元,劃定邊界,購買安寧。
然而,這十元錢的交付,卻需講究“戰術”。最終議定,由王主任與趙大軍陪同曉燕前往。王主任代表組織的威嚴與調解的公正,趙大軍則負責在必要時,以其特有的方式施加壓力,充當無形的後盾。
選在一個周末的午後,估摸著林衛國應當在家。曉燕將那十張折痕深刻、邊緣磨損的一元紙幣緊緊攥在手心,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這薄薄的紙鈔,此刻重若千鈞,它不僅是對現實的妥協,更像是對內心深處某種堅持的玷汙與屈辱。
王主任仔細撫平了藍色製服上最後一道褶皺,努力將表情調整到介於公事公辦與不容置疑之間的狀態。趙大軍則刻意套了件印著模糊骷髏圖案的舊汗衫,雙臂肌肉賁張,試圖營造出幾分市井的威懾。
三人沉默地走向那棟浸透著曉燕複雜記憶的筒子樓,腳步在空曠的樓道裡回響,一聲聲,敲在心上。
敲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林小寶怯生生的臉。他看見門外的陣勢,尤其是陌生的王主任和一臉不好惹的趙大軍,嚇得“啊呀”一聲,扭頭就往裡跑,帶著哭腔喊道:“媽!姐回來了!還…還帶了兩個人!”
係著油膩圍裙的孫秀英從廚房探出身,目光掃過三人,在王主任身上停頓片刻,臉色微變,隨即習慣性地叉起腰,嘴角下撇,那套熟悉的咒罵眼看就要脫口而出。
王主任搶先一步,聲音不高,卻帶著街道乾部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秀英同誌,我們今天來,是代表街道,就林曉燕同誌獨立生活後,與家庭存在的經濟分擔問題,進行一次正式的調解和情況了解。”
“組織介入”這頂帽子扣下來,孫秀英的氣焰頓時被壓下去一截。她可以對曉燕肆意撒潑,但在“公家”麵前,終究存著幾分忌憚。
林衛國佝僂著背從裡屋挪出來,見到王主任和麵色不善的趙大軍,更加手足無措,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搓揉著衣角,囁嚅道:“王主任…您…您怎麼親自來了…進…進屋說吧…”
王主任並未挪步,就站在門口這片公共區域,聲音清晰地足以讓左鄰右舍隱約捕捉到關鍵詞:“我們了解到,曉燕同誌自力更生後,在家庭經濟責任方麵與你們產生了一些分歧。街道的態度是,鼓勵青年自立,但也提倡子女在能力範圍內,對原生家庭儘到應有的贍養責任。”
她刻意使用了“贍養責任”一詞,將曉燕置於一個相對主動和道德的位置。
孫秀英聽到“贍養”,眼睛倏地一亮,像是嗅到了獵物氣息,但嘴上依舊不饒人:“她儘啥責任了?光瞅著她把錢往那沒影的窟窿裡扔…”
“經過我們初步核實曉燕同誌目前的經營狀況和實際困難,”王主任不容置疑地打斷她,語氣轉硬,“她同意,每月支付十元錢,作為對家庭的必要生活補貼。這是她現階段能承受的極限,也符合本地的普遍情況。你們對此有什麼意見?”
“十塊?!”孫秀英的嗓音瞬間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十塊錢夠乾啥?她租那大倉庫眼都不眨,糊弄鬼呢?!”
“孫秀英同誌!”王主任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目光銳利,“請注意你的態度!曉燕同誌創業初期,投入巨大,舉步維艱!這十塊錢,是她從牙縫裡硬省出來的!街道支持青年創業,但絕不縱容無理索取!如果你們認為這個方案不合理,我們可以提請廠工會和婦聯介入,組織公開評議!”
“廠工會”、“婦聯”、“公開評議”這幾個詞像一連串冰雹,砸得孫秀英氣焰又矮了幾分。關起門來的家醜,她不願,也不敢徹底鬨到台麵上。
趙大軍適時地晃了晃膀子,吊兒郎當地插話,聲音帶著點混不吝的勸解:“阿姨,十塊錢不少啦!細水長流嘛。曉燕妹子一個人在外頭風裡雨裡撲騰,多不容易?您就當心疼閨女,各退一步,海闊天空。非要鬨得雞飛狗跳,大家臉上都掛不住,何苦呢?”
林衛國在一旁,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隻發出細微幾不可聞的聲音:“…十塊…就十塊吧…孩子…也挺難…”
孫秀英目光掃過一臉正氣的王主任,瞥過不像善茬的趙大軍,再瞪一眼不成器的丈夫,知道今日難以占到更多便宜。她狠狠剜了始終低著頭的曉燕一眼,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一把奪過那疊鈔票,手指飛快地撚點一遍,迅速塞進褲兜,鼻腔裡重重哼出一聲:“算她還沒黑透良心!往後每月一號,準時送回來!晚一天,少一分,我都跟她沒完!”
說罷,扭身撞回廚房,“砰”地一聲巨響,將門摔得震天響。
一場家庭經濟糾紛,就以這種冰冷、近乎交易的方式,暫時畫上了句號。
曉燕心中沒有半分輕鬆,反而像是被掏空了一塊,冷風颼颼地往裡灌。這十塊錢,仿佛買斷了她與這個家最後一絲搖搖欲墜的、名為親情的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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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主任公式化地對林衛國交代了幾句“家庭和睦”的場麵話,便帶著曉燕和趙大軍轉身離開。
走出壓抑的筒子樓,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趙大軍恢複了慣常的嬉笑,抻了抻胳膊:“齊活!以後那老娘們再找茬,隨時招呼!”
王主任也鬆了口氣,拍拍曉燕單薄的肩膀,語氣緩和:“好了,這個坎兒就算暫時邁過去了。以後按月支付,銀貨兩訖,她也少了由頭糾纏。你安心忙你的事業。”
曉燕勉強牽動嘴角,低聲道了謝。她感激他們的傾力相助,可這份用金錢置換來的、脆弱的“安寧”,隻讓她感到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悲涼。
回到空曠寂寥的倉庫,尚未完全規整好的空間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巨大而清冷。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奮力掙紮,似乎抓住了一些東西,卻又在過程中,永遠地失去了另一些。
鬼使神差地,她打開那個珍藏母親遺物的小木箱,取出被油紙仔細包裹的食譜。她一遍遍摩挲著扉頁上母親清秀的字跡——“贈愛女曉燕”。冰涼的淚水無聲滾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洇開小小的濕痕。
她忽然記起,食譜的最後一頁,似乎還夾著些什麼。以往隻顧鑽研前麵的菜肴製法,從未細心翻到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