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長的風波,如同夏末的一場急雨,來得突然,去得也悄無聲息。自那日在街上被副縣長“偶遇”談話後,他便再也沒在“林記”附近出現過。曉燕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沉甸甸的zippo打火機還給陳默時,陳默隻是隨手接過塞進口袋,仿佛那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物件,對之前發生的一切隻字不提。曉燕也默契地不再追問,隻是將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埋在心裡。
“林記”恢複了往日的節奏,蒸籠冒著白白的熱氣,麵粉的香味混合著棗泥的甜彌漫在空氣裡。那台紅燈牌收音機裡,除了新聞和歌曲,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關於“特區”、“深圳速度”、“萬元戶”的報道,描繪著一個與曉燕所處的小城截然不同的、充滿機遇和活力的火熱世界。娟子聽得尤其入神,眼睛裡閃爍著憧憬的光芒。
這天下午,娟子配送完食堂的訂單回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分享路上的見聞,而是坐在小馬紮上,托著腮幫子,望著窗外灰藍色的天空發呆,連曉燕叫她幫忙稱糖都沒聽見。
“娟子,想啥呢?魂兒丟啦?”曉燕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娟子回過神,眼神有些飄忽,猶豫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信封是那種印著淺藍色條紋的航空信封,在本地很少見。
“曉燕姐…我…我表姐從深圳寄來的信。”娟子的聲音有些悶悶的。
“深圳?就是廣播裡老說的那個特區?”曉燕有些驚訝,接過信。信封上的郵戳確實是“廣東深圳”。她記得娟子提過有個遠房表姐,幾年前嫁到了南方,沒想到是去了那麼遠的地方。
信紙薄薄的,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跡略顯潦草,透著一種急切和興奮。
“娟子,展信佳!姐在深圳一切都好,就是太忙了!這裡和咱們老家完全不一樣,到處都是工地,高樓一天一個樣,這就是‘深圳速度’!我現在在一家中外合資的電子廠上班,生產那種小巧的收音機和錄音機芯,活兒是累了點,但工資高啊!一個月加加班能拿一百多塊呢!頂得上家裡小半年收入了!”
“這裡穿衣服也時髦,好多人都穿牛仔褲、蝙蝠衫,女孩子還燙大波浪頭,抹口紅!晚上到處是霓虹燈,亮得像白天一樣,還有歌舞廳、卡拉ok,可熱鬨了!吃的也好多新鮮東西,什麼可口可樂、漢堡包,雖然貴,但嘗嘗鮮也很有意思。”
“娟子,你年紀輕輕的,彆總窩在那個小縣城裡了,出來見見世麵吧!我們廠裡還在招工,流水線上缺人,包吃包住,雖然辛苦,但掙的是實在錢!比你在家做點心有前途多了!想來就跟家裡說,姐給你想辦法…”
信的後半部分還寫了很多深圳的新奇見聞,字裡行間充滿了對一個嶄新世界的驚歎和向往。
曉燕看完信,心情複雜。她能理解娟子表姐的興奮,那種撲麵而來的現代化氣息和經濟誘惑,對年輕人來說衝擊力太大了。她抬頭看向娟子,發現小姑娘眼圈有點紅。
“曉燕姐…一百多塊一個月呢…還包吃包住…”娟子喃喃地說,聲音裡充滿了掙紮,“我在這,雖然你對我好,但一個月也就掙二十多塊錢…還得起早貪黑…”
曉燕心裡一沉。她明白了娟子的迷惘。一邊是朝夕相處、有溫情但收入有限的“林記”,一邊是遙遠陌生卻充滿金錢誘惑和繁華想象的深圳工廠。這個選擇,對一個十七八歲、渴望看看外麵世界的女孩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她拉住娟子的手,柔聲問:“娟子,你…你想去嗎?”
娟子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我不知道…曉燕姐,我舍不得你,舍不得芳姨,舍不得‘林記’…可是…可是我表姐信裡說的那些,聽起來太好了…一百多塊啊!我要是能掙那麼多錢,就能給我媽買新衣服,給我弟交學費了…”
現實的貧瘠與遠方的富足,情感的牽絆與物質的誘惑,在這個下午,通過一封薄薄的信,猛烈地撞擊著娟子年輕的心。她也看到了曉燕拒絕香港老板,拒絕了唾手可得的財富,但她不是曉燕,她沒有那份傳承的使命和堅守的底氣,她隻是渴望改變命運的普通女孩。
曉燕看著哭泣的娟子,仿佛看到了曾經那個為生計發愁、茫然無措的自己。她不能,也不應該用情感綁架娟子留下。
“娟子,”曉燕深吸一口氣,替她擦掉眼淚,“這是大事,你得自己想清楚。深圳是好,但背井離鄉,人生地不熟,在工廠流水線上乾活肯定也很辛苦,不像信裡寫的那麼輕鬆好玩。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去闖一闖,見見世麵,曉燕姐支持你。‘林記’的門,永遠給你留著,要是外麵不順心,隨時回來。”
娟子撲進曉燕懷裡,哭得更厲害了:“曉燕姐…你真好…我再想想…我再想想…”
接下來的幾天,娟子明顯心事重重,乾活時常走神,配送時也沒了往日的歡快勁頭。她開始格外留意收音機裡關於南方的消息,有時還會跑去街口的報刊亭,盯著那些印著高樓大廈的彩色封麵雜誌看,眼神裡充滿了向往和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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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店裡來了位新客人。一位看起來六十多歲、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戴著老花鏡的老人。他步履沉穩,氣質儒雅,手裡還拄著一根光滑的文明棍。他進來後並沒有急著買點心,而是先仔細地看了看牆上掛著的營業執照和衛生許可證,又打量了一下整潔的操作環境和曉燕三人統一的著裝,微微點了點頭。
“同誌,您想買點什麼?”曉燕上前招呼。
老人推了推老花鏡,目光落在剛出籠的、熱氣騰騰的千層油糕上,眼中閃過一絲追憶:“這油糕…看著很地道。給我稱半斤。”
“好嘞。”曉燕手腳麻利地裝好油糕。
老人接過油糕,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拿出一個手帕包著的鋁製飯盒,小心地裝了一塊進去,然後當場嘗了一小口,細細地咀嚼著,閉上眼睛,仿佛在品味著什麼。
良久,他睜開眼,看著曉燕,語氣有些激動:“是這個味道!小姑娘,你這油糕的做法,是不是加了豬油起酥,層數至少十八層以上,而且用的是老麵發酵?”
曉燕驚訝地看著老人:“您…您怎麼知道?”這可是母親食譜裡記載的、比較費工費時的一種傳統做法,現在外麵很少能吃到了。
老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眼神變得無比柔和:“我姓顧,顧知行。年輕時在省城的老‘五味齋’點心鋪做過學徒。這千層油糕,是我師父的拿手絕活之一,做法和你這個幾乎一模一樣!隻是‘五味齋’早就關門了,這手藝我也幾十年沒見人做得這麼正宗了!小姑娘,你這手藝是跟誰學的?”
曉燕心中一震,沒想到竟然遇到了識貨的老行家!她連忙回答:“顧伯伯,您好。這手藝是我母親傳給我的,她叫林玉芬。她說她年輕時跟一位省城來的老師傅學過幾天…”
“林玉芬…”顧知行老人喃喃著這個名字,努力回憶著,最終搖了搖頭,“名字不記得了,也許是我哪位師兄師姐的徒弟?唉,年頭太久了…不過,這手藝能傳下來,真好!真好哇!”
老人顯得非常高興,又買了其他幾樣點心,每樣都仔細品嘗,頻頻點頭,不時指出一些細節,比如棗泥餡炒製的火候、豆沙該保留些許顆粒感等等,說得頭頭是道,讓曉燕和馬桂芳都受益匪淺,仿佛上了一堂免費的大師課。
顧老人並沒有久留,但臨走時,他鄭重地對曉燕說:“小林同誌,現在像你這樣肯下功夫做傳統點心的年輕人不多了。好多老味道都失傳了,或者為了省事偷工減料,吃起來根本不是那個味兒。你很好,一定要堅持做下去!以後我還會常來的。”
老人的認可和鼓勵,像一陣暖風,吹散了曉燕心中因娟子去留問題而帶來的些許陰霾。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傳統的手藝和味道,自有其無法替代的價值。
然而,當她回頭看到娟子依然有些神不守舍地擦拭著櫃台時,心裡又不免歎了口氣。顧老人代表的是一種對傳統的堅守和欣賞,而深圳特區代表的則是一種對現代化和財富的急切追求。這兩種力量,同時拉扯著這個小小的“林記”,也拉扯著像娟子這樣的年輕人。
時代的浪潮洶湧澎湃,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航向。曉燕知道,她無法替娟子做決定,隻能等待她自己想清楚。
傍晚,陳默來時,似乎察覺到了店裡微妙的氣氛和娟子的異常。他沒多問,隻是在曉燕給他拿包子時,淡淡地說了一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正常。”
曉燕看著他,忽然很想問問他,如果是他,會怎麼選。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她隻是覺得,這個看似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的男人,或許早已看透了世間的許多無奈與選擇。
夜色降臨,曉燕翻看著母親的食譜,又想起白天來的顧知行老人。傳統與變革,堅守與離開,這些命題交織在一起,讓她思緒萬千。而娟子的未來,就像窗外朦朧的月色,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她知道,無論娟子最終如何選擇,“林記”和她自己,都必將迎來新的變化和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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