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麗娟帶來的合作提議，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曉燕心裡持續漾起波瀾。“萬元戶”、“貿易公司”、“高端禮品”、“單位福利”這些充滿誘惑的新詞彙，不斷衝擊著她原有的觀念。她想象著“林記”的點心裝在精美的鐵盒裡，進入那些以前不敢想象的大單位，被當作體麵的禮物送來送去…這畫麵確實令人心動。
但陳默那句“‘萬元戶’的錢，不是那麼好賺的”又像一盆冷水，讓她保持著謹慎。她找來馬桂芳和王彩鳳商量，兩人聽了也是又驚又喜又猶豫，覺得是好事，但又怕曉燕太辛苦，更怕被“騙”了。
“那個於經理，看著是挺氣派，但嘴皮子太利索了，聽著有點懸乎。”馬桂芳表達了她最樸素的擔憂。
王彩鳳則更實在：“包裝盒子肯定貴吧？萬一咱們做了，她賣不出去咋辦？”
正當曉燕猶豫不決時，一場席卷全國的“搶購風潮”的餘波，也影響到了這個小縣城。由於價格改革“闖關”的消息和各種“物價要大漲”的傳言，人們恐慌性地湧向商店，見什麼買什麼，恨不得把紙幣立刻換成實物。
“林記”的生意也意外地火爆起來，不是因為點心突然變得多麼不可或缺，而是因為它能存放，也算是“東西”。不少老顧客一來就買好幾斤，說是“囤著”。連帶著麵粉、白糖、油這些原料也變得緊俏起來，供銷社門口天天排長隊。
這天，於麗娟又騎著她那輛鋥亮的“鳳凰”車來了。這次，她的小黑包裡沒帶名片，而是帶來了一個用報紙包著的、磚頭大小的東西。
“林老板，考慮得怎麼樣了？”她笑容依舊自信，但眉宇間也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現在這形勢你看，原料一天一個價，再不抓住機會，成本可就控不住了。”
她打開報紙，裡麵露出的東西讓曉燕和馬桂芳都瞪大了眼睛——那竟然是一台小巧的、銀灰色的、“燕舞”牌手提式雙卡錄音機！比秀芬那台台式的小巧精致多了！
“一點小意思，”於麗娟把錄音機推過來，“聽說林老板喜歡聽廣播，這個能收音，還能放磁帶，雙卡的，能翻錄，方便得很。算是我的誠意。”
這份“誠意”可太貴重了！這年頭，一台這樣的手提式雙卡錄音機，起碼得花去普通工人好幾個月的工資！於麗娟為了促成合作，可謂下了血本。
曉燕嚇了一跳，連忙推拒：“於經理，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哎呀，拿著嘛！生意不成仁義在嘛！”於麗娟硬是把錄音機塞進曉燕手裡，“現在都啥年代了，信息很重要！得多聽多看！你看人家南方，遍地是機會！咱們內地就是太閉塞！”
她按下播放鍵，磁帶倉裡播放的不是迪斯科，而是一盤錄製好的、帶有粵語口音的普通話，慷慨激昂地講著“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搞活經濟，解放思想”之類的內容，充滿了特區那種火熱的乾勁和誘惑力。
這新穎的玩意兒和充滿煽動性的話語，讓馬桂芳和王彩鳳都聽得一愣一愣的。曉燕也覺得心跳加速，於麗娟帶來的不僅是物質誘惑，更是一種全新的、令人目眩神迷的觀念衝擊。
“這樣，”於麗娟趁熱打鐵，“合作咱們可以先試試水！第一批包裝盒和袋子的錢，我先墊上！你先做一批出來，我拿去推銷看看市場反應！要是賣得好，咱們再正式簽合同分紅！要是賣不動，損失算我的！怎麼樣？這下你沒風險了吧？”
條件優厚得幾乎無法拒絕。曉燕徹底動心了。她看了一眼那台精致的錄音機，又看了看於麗娟充滿誠意的至少看起來是）臉，最終點了點頭：“好！於經理，那就…先試試！”
“太好了！”於麗娟一拍手，“我就知道林老板是爽快人！包裝設計我早就找人弄好了，明天就送樣品過來！你抓緊生產！第一批就要一百盒！中秋節前必須鋪出去！”
一百盒！這幾乎是“林記”大半個月的產量！曉燕感到了壓力，但也充滿了乾勁。
於麗娟心滿意足地走了，留下那台還在播放著“特區之音”的錄音機和一顆被徹底攪動的心。
傍晚，陳默來時，一眼就看到了櫃台上那台嶄新的“燕舞”錄音機，眉頭立刻鎖緊。
“於麗娟送的？”
“嗯…她說先試試合作…”曉燕把於麗娟的新提議說了。
陳默拿起那台錄音機，掂量了一下，又看了看裡麵那盤磁帶，眼神裡閃過一絲嘲諷：“下本挺大。雙卡的，進口機芯，不便宜。”
他擺弄了幾下，忽然從磁帶倉裡取出那盤演講磁帶，翻到背麵看了看，又聞了聞，冷笑一聲：“翻錄的。港台那邊過來的盜版帶，音質差，磁粉容易掉。也就糊弄糊弄沒見過世麵的。”
曉燕：“……”這位爺怎麼連磁帶都懂？！
陳默放下錄音機，看著曉燕：“她急著要貨，又墊成本，圖什麼？”
曉燕一愣。
“中秋節前…”陳默沉吟道，“節前是送禮高峰，也是各單位采買福利的時候。她是要拿你的點心當敲門磚，去打通那些單位采購科的關係。成了，她拿到的是長期的、利潤更大的訂單，比如服裝、百貨。你這點心中秋節一過，熱度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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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燕恍然大悟！原來於麗娟打的是這個算盤！自己差點成了彆人開拓市場的工具！
“那…那怎麼辦？我都答應她了…”
“答應就做。”陳默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但合同要寫清楚。這一百盒就是試水，賣多少錢，怎麼分，白紙黑字。以後合不合作，另說。防人之心不可無。”
他的分析冷靜而犀利，一下子點醒了被“萬元戶”和雙卡錄音機衝昏頭腦的曉燕。
“嗯！我聽你的！”曉燕用力點頭，心裡再次慶幸有陳默在身邊。
這時，鄭文斌老師也來了。他最近來得沒之前那麼頻繁，似乎有點被陳默嚇到了，但今天看到櫃台上的雙卡錄音機，眼鏡後的眼睛立刻亮了。
“咦？‘燕舞’最新款？林老板，你也喜歡聽音樂？”他像是找到了新話題。
陳默瞥了他一眼，沒說話，拿起扳手又去搗鼓他的卡車了。
鄭文斌倒是自來熟地研究起錄音機來，還從自己背著的那個印著“上海”字樣的帆布包裡掏出一盤磁帶：“我這兒有盤《紅樓夢》越劇選段，王文娟老師的，藝術價值很高，你要不要聽聽？”
曉燕：“……”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一百盒點心和單位采購科，實在沒心情聽越劇。
新的合作帶著誘惑與風險開始了。曉燕和馬桂芳、王彩鳳開始了加班加點的生產。於麗娟第二天果然送來了包裝樣品——是大紅色的鐵盒，上麵印著金色的“林記酥點”和“中秋佳禮”的字樣，看起來確實比油紙包高檔了不少。
“林記”倉庫裡，點心香氣混合著新油墨的味道。窗外，搶購風潮尚未完全平息，供銷社門口依舊排著長隊。巷口，陳默的卡車依舊守著，偶爾傳來他修理東西的叮當聲。隔壁，秀芬的縫紉機聲和“燕舞”收錄機的迪斯科旋律交替響起。
各種聲音、各種氣息、各種代表著八十年代中期的符號——搶購、特區觀念、雙卡錄音機、萬元戶、個體經濟、單位福利——在這小小的空間裡交織碰撞。
曉燕忙碌著，疲憊著，也興奮著。她感覺自己正被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向前，腳下有陷阱，前方也有機遇。而她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那份即將簽訂的、被陳默仔細審閱過的合同，小心翼翼地，卻又堅定地，邁出這一步。
至少，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她不是獨自一人。她有她的點心，她的“林記”，還有那個總能一眼看穿陷阱、默默為她守住後路的卡車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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