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農機局回來，曉燕心裡揣著老周師傅給的那點希望，像揣著一顆暖烘烘的火種。雖然機器的事還得等信兒，但總算有個奔頭。她盤算著，等潛水泵弄來了，怎麼改裝，電線怎麼拉，電費又得增加多少……雖然都是問題，但卻是甜蜜的負擔。
魚塘裡的魚爭氣地長著，點心鋪的生意在經曆過敏風波後，也慢慢穩住了基本盤。娟子還是那麼勤快，偶爾還會偷偷帶來她媽醃的鹹菜，小聲跟曉燕分享院裡最新的八卦。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那種忙碌卻充滿希望的軌道上。曉燕甚至開始偷偷琢磨，等陳默回來，看到魚塘和鋪子都好好的，會不會……嘴角有那麼一絲絲笑意？光是這麼想著，心裡就像春風拂過冰麵，悄悄化開了一角。
然而，老天爺似乎總見不得她過幾天安生日子。
這天下午，天色忽然就陰沉下來，不是要下雨的那種陰，是一種沉悶的、讓人心頭發慌的灰黃。風也變得急躁，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廢紙，打著旋兒往人身上撲。
曉燕正和娟子在鋪子裡收拾，準備打烊。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喧嘩聲由遠及近，似乎朝著家屬院這邊來了。
“怎麼回事？”娟子好奇地探頭往外看。
曉燕心裡也莫名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悄然升起。她放下手裡的抹布，走到門口。
隻見一群戴著紅袖章、穿著藍色或綠色製服的人，麵色嚴肅地湧進了家屬院！為首的正是上次來處理中毒事件的那位工商乾部，旁邊還跟著街道辦的王主任，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院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在家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緊張地望過去。孫秀英第一個從屋裡鑽出來，臉上帶著一種看熱鬨不嫌事大的興奮。
那群人目標明確，徑直走到了曉燕的魚塘邊！
“林曉燕同誌在嗎？”工商乾部揚聲喊道，聲音在沉悶的空氣裡顯得格外刺耳。
曉燕的心猛地沉到了穀底，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我是林曉燕。同誌，有什麼事嗎？”
工商乾部拿出一份文件，在她麵前展開，語氣公事公辦：“林曉燕同誌，接到群眾反映和上級指示，你承包的這片魚塘，屬於私自占用集體土地，違規開挖，破壞生態環境，現在責令你限期三天內，自行填平魚塘，恢複原狀！”
如同一個晴天霹靂，狠狠劈在曉燕頭頂！
私自占用？違規開挖？破壞生態？
這都哪跟哪啊！
“同誌！這塘是荒廢的我才承包的！我跟紅旗公社簽了合同的！有公章！”曉燕急聲辯解，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微微顫抖。她慌忙跑回屋，拿出那份蓋著公社大紅印章的承包合同，雙手遞過去。
工商乾部接過合同，掃了一眼，眉頭皺得更緊，遞給了旁邊的街道辦王主任。王主任仔細看了看，臉色也有些為難，低聲對工商乾部說：“老李，這……確實有紅旗公社的章子……”
工商乾部沉吟了一下，但態度依舊強硬：“有合同也不行！現在政策有變，強調保護耕地和集體財產。你這合同當時怎麼簽的我們不管，但現在上麵有指示，凡是這類有爭議的、可能占用耕地的私人承包項目，一律先叫停，等待統一核查！你這魚塘，就在清理範圍內！”
“清理範圍？”曉燕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憑什麼？我當時承包的時候沒人說這是耕地！這就是塊廢地！我投入了那麼多心血和錢，好不容易才……”
“你的投入和困難，我們理解。”工商乾部打斷她，語氣雖然緩和了些，但內容依舊不容置疑，“但政策是政策，我們要按規定辦事。三天，就三天時間。三天後如果我們來檢查還沒有填平，那就隻能由街道組織人手強製填埋，所有損失你自己承擔！”
強製填埋！自己承擔損失！
曉燕眼前一黑，差點站不穩。那意味著她所有的投入——買魚苗的錢、買飼料的錢、付出的心血汗水，全都打了水漂！甚至可能還要倒貼人工費！
“是誰反映的？憑什麼說我這破壞生態？”曉燕不甘心地追問，聲音帶著哭腔。
工商乾部目光掃過圍觀的眾人，最後落在孫秀英身上。孫秀英立刻眼神閃爍地避開，臉上卻有一絲掩飾不住的得意。
王主任歎了口氣，拉了曉燕一把，低聲道：“小林啊，彆問了……有人往上頭寫了匿名信，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提到了上次中毒事件，說你這地方就不太平……現在正是風頭上，你們個體戶又是重點關注對象……唉，你就認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
匿名信！又是匿名信！
曉燕瞬間明白了！肯定是孫秀英！或者還有那個“如意糕餅鋪”的老板在背後搗鬼！他們明的搞不過，就來陰的！
憤怒、委屈、絕望像火山一樣在她胸腔裡噴湧，卻找不到出口。
“不行！我不服！我要去公社問清楚！我要去縣裡告！”曉燕激動地喊道，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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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兒告都沒用！”工商乾部提高了音量，帶著警告的意味，“這就是縣裡統一部署的行動！你趕緊自己動手，還能減少點損失！彆到時候鬨得不好看！”
說完，他不再理會曉燕，對其他人揮揮手：“行了，通知到了。我們走！”
一群人來得快，去得也快，隻留下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和搖搖欲墜的林曉燕。
風吹過，卷起地上的沙土，撲打在曉燕臉上，混合著淚水，一片冰涼。
院裡的人麵麵相覷，沒人敢上前安慰。王大媽和吳大媽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悄悄回了屋。娟子嚇得哭了起來，拉著曉燕的胳膊：“曉燕姐……怎麼辦啊……”
孫秀英則故意提高了聲音，對躲在她身後的林小寶說：“看見沒？早說了不讓你瞎摻和！搞資本主義尾巴就是這下場！老老實實過日子比啥都強！”
林衛國不知何時也出來了，蹲在自家門口，抱著頭，一聲接一聲地歎氣，那聲音裡充滿了無力和認命。
曉燕呆呆地站在魚塘邊，看著水裡那些渾然不知大禍臨頭、還在歡快遊動的魚兒。它們每甩動一下尾巴，都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和努力。
三天……隻有三天……
填平？她怎麼下得去手？那是她的希望，是她一步步奮鬥出來的成果，更是……更是承載著某個沉默的人默默付出和期望的地方啊！
可是不填？她能對抗得了“政策”嗎？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個體戶，拿什麼去跟上麵鬥？
巨大的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她。上一次是天災，這一次，是人禍，是更冰冷、更無法抗拒的打擊。
天空愈發陰沉，狂風卷著沙塵，呼嘯著掠過院落，仿佛在預示著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曉燕緩緩蹲下身，抱住自己，單薄的肩膀在風中劇烈地顫抖起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苦難，又一次以更殘酷的方式，扼住了她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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