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紮在曉燕的心上，但她沒有退縮。她知道，此刻的陳默正被巨大的絕望和自尊心折磨著，任何的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唯有行動和時間才能證明一切。
醫院成了曉燕新的戰場。她像一隻不知疲倦的陀螺，在病房、家屬院和偶爾開張的點心鋪子間連軸轉。陳默的傷勢恢複緩慢，尤其是右腿，因為是比較嚴重的開放性骨折，感染風險高，需要格外精心的護理。曉燕每天為他擦身、喂飯、端屎端尿，沒有一絲怨言。她甚至還跟護士學會了如何幫他做簡單的腿部按摩，防止肌肉萎縮。
然而，比身體護理更難的是心理的疏導。陳默變得極其敏感和沉默。有次曉燕扶他下床嘗試站立，他因為腿部無力差點摔倒，曉燕用力撐住他，他卻猛地推開她，低吼道：“彆碰我！”眼神裡滿是屈辱和暴躁。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屬投來異樣的目光，曉燕隻是默默低下頭，再次上前，更堅定地扶住他，輕聲說：“慢慢來，默哥，我撐得住。”
醫藥費像一座大山壓下來。運輸隊雖然承擔了一部分，但很多自費項目和後續的康複費用仍需自己解決。曉燕取出了所有的積蓄，賣掉了陳默之前送她的那個新搪瓷盆和幾樣稍微值錢的東西，依然捉襟見肘。她不得不接更多的零散訂單，常常在病房的走廊儘頭，借著昏暗的燈光熬夜糊點心盒子，幾個盒子才掙幾分錢。娟子和於得水看不過去，時常接濟一些，但曉燕都記在心裡，堅持要還。
孫秀英這次倒沒怎麼落井下石，或許是覺得曉燕已經夠慘了，隻是偶爾陰陽怪氣地說一句：“早說了這碗飯不好端，現在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林衛國偷偷塞給曉燕一些錢，歎著氣：“苦了你了，孩子。”
最讓曉燕難受的，是陳默有意無意的疏遠。她喂飯時，他常常把頭扭到一邊；她跟他說話，他閉眼裝睡；她夜裡趴在床邊守著他，醒來時常發現他把自己的外套蓋回了她身上，人卻醒著，望著窗外漆黑的夜，不知在想什麼。他正在用這種方式，逼她離開。
一天傍晚，曉燕提著熬好的魚湯回到病房，卻發現床位空了！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手裡的保溫桶差點掉在地上。護士告訴她，陳默堅持要出院，自己辦手續走了。
曉燕發瘋似的跑回家屬院，推開陳默那間低矮的小屋門，隻見他果然回來了，正艱難地試圖用一隻手給自己倒水，受傷的腿僵硬地拖在地上，額頭上全是冷汗。
“你乾什麼！”曉燕衝過去，奪過他手裡的水壺，聲音帶著哭腔，“你不要命了？！”
陳默喘著粗氣，臉色灰敗：“住院太貴…我回來養著一樣。”
“錢的事不用你操心！”曉燕又氣又急，“醫生說了，你現在出院，腿很可能就真的廢了！”
“廢了就廢了！”陳默突然激動起來，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缸亂跳，“反正我已經是個廢物了！何必再拖累你！你走！回你的點心鋪子去！彆管我！”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控地對她吼叫。曉燕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但她死死忍住，沒有掉下來。她走過去，不顧他的掙紮，用力扶住他搖晃的身體，一字一句地說：“陳默，你看清楚了。我林曉燕不是泥捏的，沒那麼容易被打發。你好的時候，是我依靠你。現在你難了，就該我撐著你。這叫過日子！你聽不懂嗎？”
陳默看著她通紅的眼圈裡那不容置疑的堅定，渾身的力氣像被抽空了一樣，頹然坐倒在床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這個從不輕易示弱的硬漢，終於在這一刻，流下了痛苦和無奈的淚水。
曉燕沒有打擾他，隻是默默地擰了熱毛巾，等他稍微平靜後，遞給他。然後，她開始收拾淩亂的屋子，生起爐子熱魚湯。小小的房間裡，隻剩下湯勺碰鍋沿的輕微聲響和陳默壓抑的抽泣聲。
那天之後，陳默不再提要曉燕走的話，但依舊沉默。曉燕也不再多說，隻是更細心地照顧他，同時拚命地想辦法掙錢。她接下了幫人織毛衣的話計，手指常常被毛衣針磨破；她開始嘗試製作更容易保存、可以郵寄的蜂蜜核桃酥和芝麻糖，讓娟子幫忙帶到更遠的集市上去賣；她甚至鼓起勇氣，去找了僑辦的趙主任，詢問是否還有其他華僑客商的機會，雖然得到的答複是暫時沒有。
生活的重擔幾乎將曉燕壓垮，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但眼神卻愈發堅毅。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倒了，陳默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一天，於得水帶來一個消息：縣裡要舉辦“自強不息”先進個體戶表彰大會，有人推薦了曉燕。“曉燕同誌，你這個時候太需要這個榮譽了，也是個鼓勵。而且，聽說有點獎金。”
曉燕本想拒絕，她現在哪有心思去參加什麼大會。但聽到“獎金”兩個字，她心動了。她看了看屋裡需要換藥的陳默，最終點了點頭：“我去。”
大會那天，曉燕穿上了最整潔的衣服，將頭發仔細梳好。她站在台上，麵對著台下眾多的目光和閃爍的相機，講述著自己如何從一個小攤販起步，如何麵對挫折。她沒有過多渲染陳默受傷的細節，隻是說：“生活中總會遇到難處，但隻要自己不放棄，總能找到路走下去。”
她的故事樸實無華，卻因為真實而感人。台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當她接過那張寫著獎金數額的紅紙時，她的手是抖的。這筆錢，又能支撐一陣子了。
散會後，曉燕迫不及待地往家趕，想第一時間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陳默。然而，當她推開院門時，卻看到了讓她心如刀絞的一幕：陳默正拖著那條傷腿，一隻手費力地試圖幫她攪拌一大盆點心餡料，汗水浸透了他的後背，因為用力，他腿上的繃帶隱隱滲出血跡……
曉燕站在原地，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她明白，這個倔強的男人，正在用他笨拙而艱難的方式，試圖重新扛起生活的重量，試圖告訴她，他不想也不能永遠隻做被照顧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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