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八十年代中後期，廣州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變化日新月異。高樓如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街上的車輛越來越多，人們的穿著打扮也越來越新潮大膽。“下海”、“經商”、“萬元戶”成了熱門詞彙，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躁動而充滿希望的氣息。
曉燕的“林記”點心，憑借著實惠的價格和過硬的質量，在街坊鄰裡和幾家固定合作單位中站穩了腳跟。雖然白天鵝賓館的訂單沒有擴大，但穩定的代加工和零散銷售，讓曉燕和陳默的生活逐漸寬裕起來。他們甚至盤算著，等再攢點錢，就在城郊結合部租個小房子，結束招待所漂泊的日子。
陳默的腿恢複得越來越好，已經能丟掉手杖，慢走一段距離了。他開始不滿足於隻在屋裡看看書，幫著算算賬，而是琢磨著能乾點什麼。他看到廣州到處都在搞建設，工地很多，就想看看有沒有自己能做的輕省活計，哪怕看看工地大門也行，總比閒著強。曉燕心疼他，勸他再養養，但他骨子裡是個閒不住的人。
這天，陳默出去轉悠，曉燕一個人在招待所廚房忙活。突然，街道居委會的姚主任帶著兩個穿著藍色製服、表情嚴肅的人找上門來。姚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平時對曉燕還算和氣，但今天臉色不太好看。
“小林啊，這二位是區工商局和市容辦的同誌。”姚主任介紹道，“有點事要跟你了解一下。”
曉燕心裡一緊，連忙擦擦手迎出來：“姚主任，各位同誌，有什麼事嗎？”
一個戴眼鏡的工商局乾部拿出本子，嚴肅地問：“林曉燕同誌，我們接到群眾反映，你在這裡無證經營，長期占用公共資源進行牟利活動，有沒有這回事？”
無證經營？曉燕愣住了。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體戶，在食品廠有備案，和茶樓賓館是供貨關係，沒想過還需要單獨的“經營許可證”。
“同誌，我…我就是自己做點點心，賣給熟悉的茶樓和街坊，這也要許可證嗎？”曉燕忐忑地問。
“當然要！”市容辦的人語氣生硬，“你在招待所長期居住，卻把這裡變成了加工作坊，油煙、噪音，影響其他住客，也不符合市容管理規定！而且，你這屬於典型的‘投機倒把’行為！”
“投機倒把”這個詞，像一盆冷水澆在曉燕頭上。這個詞帶著過去年代的烙印，讓她感到一陣恐慌。她連忙解釋：“同誌，我沒有‘投機倒把’，我的點心都是真材實料，手工做的，價格也公道……”
“有沒有問題，不是你自己說了算！”工商乾部打斷她，“請你立即停止一切加工和銷售行為，接受調查！所有成品和原料，暫時封存！”
說著，另一個人就要往廚房裡貼封條。曉燕急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這是她和陳默全部的心血和生計來源啊！
就在這時，王大姐聞聲趕來，一看這陣勢，立刻扯開大嗓門：“哎喲喂！這是乾啥呀？欺負我們外地人是吧？小林妹子憑手藝吃飯，礙著誰了？啥叫投機倒把？現在不都鼓勵搞活經濟嗎？”
姚主任趕緊拉王大姐：“老王，你彆添亂！這是按規定辦事！”
“規定？規定也得講道理吧！”王大姐不依不饒，“你們怎麼不去查那些倒賣批條、炒外彙的？盯著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使勁？”
現場頓時亂成一團。住在招待所的其他客人也圍過來看熱鬨，指指點點。曉燕又急又氣又委屈，渾身發抖。
關鍵時刻，陳默回來了。他看到門口的混亂場麵和曉蒼白的臉色，立刻明白出事了。他拄著手杖，快步走到曉燕身邊，用身體護住她，沉聲問：“怎麼回事？”
曉燕像找到了主心骨，哽咽著簡單說了情況。陳默聽完，眉頭緊鎖，但他比曉燕鎮定得多。他看向那兩位乾部，語氣不卑不亢：“同誌，我們是合法經營，和食品廠有合同，給賓館茶樓供貨都有票據。如果手續不全，我們願意補辦。但直接封門，不合程序吧？總要給我們一個申辯和整改的機會。”
陳默的話有理有據，態度也沉穩，讓那兩個乾部愣了一下。他們互看了一眼，語氣稍微緩和了些：“我們也是按規章辦事。這樣吧，東西先不封，但必須立即停止加工銷售。你們儘快去工商所補辦相關手續，等核查清楚再說。”
留下這話，幾個人才離開了。圍觀的人群也逐漸散去，但議論聲卻留了下來。有人同情曉燕，也有人覺得她確實不合規矩，甚至有人小聲說：“個體戶就是這樣，不穩定，說查就查。”
曉燕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和那些準備好的原料，悲從中來，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就怕這種突如其來的、不講道理的打擊。
陳默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說：“彆怕，沒事。不就是辦證嗎？我們去辦。”
王大姐也安慰她：“大妹子，彆往心裡去！現在政策一天一個樣，底下人執行起來也摸不著頭腦。姐陪你們去辦證，咱手續齊全了，看誰還敢說啥！”
這場風波，像一塊投入平靜水麵的石頭，在曉燕心裡激起了巨大的波瀾。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光有手藝和勤奮還不夠，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還要懂政策，懂規則，否則辛苦建立起來的一切，可能瞬間傾覆。
同時，她也感受到了來自部分“群眾”的不理解甚至敵意。改革開放雖然帶來了機遇，但新舊觀念的碰撞、對“投機倒把”等舊思維的恐懼，依然存在於社會的某些角落。
陳默看著曉燕憂心忡忡的樣子，心裡有了新的打算。他不能再讓曉燕一個人麵對這些風雨了。他的腿好了很多，是時候站出來，為這個家，為他們共同的未來，扛起更多的責任了。也許，他可以去了解一下那些工地是否需要管理人員，或者，像周明軒說的，看看有沒有更適合他們的、更正規的經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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