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秋風漸勁，帶著肅殺之氣，卷走了枝頭最後幾縷頑抗的桂香，隻餘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需要極力捕捉才能感受到的一絲清甜餘韻，如同某種逝去時光的繾綣回響。廠區裡，那幾棵老樹繁花落儘，墨綠的葉片在日漸凜冽的風中沙沙作響，顯出一種洗儘鉛華後的沉靜。
自那晚桂花樹下的告白，時間已悄然滑過半月。林曉燕與顧知行之間，仿佛達成了一種無言的默契。他依舊會來，帶著新的行業資訊，或是針對“林記”具體事務的審慎建議，舉止言談一如往常的溫和得體，分寸感極好，絕口不再提那晚之事，隻是那注視她的目光，比以往更沉靜，也更專注，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場花期漫長的綻放。而曉燕，在經曆了最初的驚濤駭浪與徹夜難眠後，也將那份洶湧的心事，暫時壓在了日常的忙碌之下，隻是心底那根弦，到底是被撥動了，再無法回到從前全然無知無覺的平靜。
這天下午，秋陽暖融融地照著。檢驗室裡，沈靜帶著人完成了第一批次原料的全麵檢測，數據記錄詳儘，結果令人滿意，意味著“林記”在原料入口關，第一次有了科學數據的支撐，不再完全依賴老師傅的眼觀鼻聞。沈靜拿著那份墨跡未乾的檢測報告來到曉燕辦公室，一向冷靜的臉上也難得地透出幾分振奮。
“林董事長，您看，”她將報告鋪在桌上，指著幾項關鍵指標，“這批紅豆的出沙率和水分含量都優於我們之前憑經驗設定的標準，蓮子的澱粉糊化度也非常穩定。如果後續生產能嚴格圍繞這些數據來調整工藝，產品的穩定性和口感應該能有進一步提升。”
曉燕仔細看著那些冰冷的數字，心裡卻感到一陣溫熱的踏實。這正是她和陳默早年想做而沒能做到的，是“林記”走向更規範、更長遠的基礎。她抬起頭，對沈靜露出一個讚許的笑容：“辛苦了，沈博士。這份報告很有價值，接下來，就要靠你和李師傅一起，把這些數據轉化成車間裡實實在在的操作規範了。”
正說著，顧知行也敲門進來，他是來送幾份關於省城幾家主要百貨商場和食品經銷商背景資料的。見到沈靜和桌上的報告，他立刻了然，拿起報告快速瀏覽了一遍，眼中露出讚賞之色：“數據很漂亮。有了這個基礎，‘林記’進軍省城市場，底氣就更足了。”他看向曉燕，語氣自然而然地接上，“我整理的這些資料裡，重點標出了兩家可能對傳統手工點心有興趣、且渠道比較穩定的經銷商，他們的采購負責人風格和喜好也簡單做了備注，或許可以作為首批接觸的目標。”
他的幫助總是這樣，落在實處，雪中送炭。曉燕接過那疊厚厚的、字跡工整的資料，指尖感受到紙張的微涼，心裡卻泛起暖意。她發現，自己越來越習慣於與他商討這些關乎“林記”未來的決策，也越來越珍視他帶來的、那片更廣闊世界的視野。
沈靜離開後，辦公室裡隻剩下他們兩人。陽光斜照，在磨石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安靜的光影。
“申報‘市著名商標’的材料，下周應該就能最終定稿了。”曉燕一邊翻看著顧知行帶來的資料，一邊說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征詢。
“嗯，我看了初稿，基礎很紮實，重點突出了‘林記’的傳統工藝和品質堅守，這個方向是對的。”顧知行站在窗邊，望著樓下空地上晾曬的糯米，“有時候，以靜製動，以不變應萬變，反而是最好的策略。”他話中有話，既指商標評選，似乎也意有所指。
曉燕抬起眼，正好對上他轉過來的目光。那雙眼睛在秋日明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澈溫和，裡麵沒有咄咄逼人的探究，隻有沉靜的陪伴和理解。她的心微微一動，一種混合著感激、依賴和某種更深層情愫的暖流，悄然漫過心田。她忽然覺得，有這樣一個人，懂得她的堅持，欣賞她的努力，願意在她選擇的道路上默默支撐，或許，並不是對過去的背叛，而是命運在關上一扇門後，艱難開啟的一扇窗。
她低下頭，繼續看著資料，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他耳中：“等材料遞交上去，省城那邊……我想親自去跑一趟。”
顧知行眼神微亮，點了點頭：“親自去也好，麵對麵溝通，更能讓對方感受到誠意和‘林記’的底蘊。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提前約一下我在省報的那位朋友，或許他能提供一些本地市場的insights見解）。”
“好。”曉燕應道，這一次，她沒有再說“麻煩你了”，隻是將這個“好”字，應得格外自然。
窗外，一陣較大的秋風吹過，卷起幾片早早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飄落。廠區廣播裡傳來下班的鈴聲，悠揚而清晰。顧知行沒有再久留，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溫和道：“那你先忙，我回去了。”
曉燕站起身，送他到門口。在他轉身即將離去時，她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下定決心的微顫：“路上小心。”
顧知行腳步一頓，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什麼東西瞬間點亮，如同暗夜中驟然劃過的星火。他嘴角揚起一個清晰而溫暖的弧度，點了點頭：“嗯，你也是。”
他走了，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裡漸行漸遠。曉燕靠在門框上，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夕陽的餘暉將她的身影拉得細長，空氣中那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桂香，仿佛也在此刻變得清晰起來。
她知道，去省城開拓市場，絕非易事，前方必定有更多的挑戰和未知在等待。“麥香坊”在本地虎視眈眈，絕不會坐視“林記”壯大；省城的商場如戰場，規則更為複雜殘酷；而她和顧知行之間，那層薄薄的、未曾捅破的窗戶紙，也需要她在理清內心後，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但此刻，她的心中卻不再像半月前那般迷茫和沉重。那份因他而生的勇氣和力量，如同這秋日餘暉，雖不熾烈，卻帶著穿透寒涼的暖意，照亮了她前行的路。心繭在緩慢剝落，新生的翅膀雖未豐滿，卻已感受到了天空的召喚。
桂香餘韻將儘，而屬於她和“林記”的、更廣闊天地裡的故事，才剛剛揭開序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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