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第一百貨大樓的那紙試訂單，像一道劃破厚重雲層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林記”陰霾籠罩的廠院，也點燃了每個人心頭那簇幾乎快要熄滅的火苗。可這光亮背後，那沉甸甸的現實，卻依舊冰冷如鐵。
五十斤“如意雲紋酥”，五十斤“金絲棗泥卷”，聽著數目不大，可對於眼下原料捉襟見肘、資金鏈隨時可能斷裂的“林記”來說，卻是一場不容有失的硬仗。這點心，不光要做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還得按時、完好無損地送到省城那氣派的大樓裡，容不得半點閃失。
車間裡，燈火徹夜未熄。李師傅親自守著和麵、起酥的關鍵工序，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此刻比那最精密的儀器還要穩當，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鄭重。沈技術員拿著魯工留下的參數表和改良後的“規範”，寸步不離地跟在旁邊，核對溫度，記錄時間，確保每一爐點心都嚴格控製在最優的區間內。空氣裡彌漫著緊張的沉默，隻有麵團的揉捏聲、點心生胚入爐時細微的“刺啦”聲，還有那吊爐裡柴火燃燒時劈啪的輕響。
曉燕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一麵要盯著生產，確保品質萬無一失；一麵要協調包裝，新定製的防潮紙和貼標都得用上，顯得體麵；更重要的是，她得籌劃這送貨的路。一百斤點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雇專門的貨車，費用太高，眼下廠子裡實在掏不出這閒錢；搭長途客車？又怕路上顛簸磕碰，毀了賣相。
最後，她一咬牙，決定親自跟車，就用廠裡那輛平日裡拉原料的、破舊的三輪柴油貨車去！讓沈技術員和方芸也跟著，路上好歹有個照應。
出發這天，是農曆冬月初八，節氣已過大雪。天還沒亮，廠院裡就人影幢幢。點心已經用新製的硬紙盒分裝好，外麵又裹了厚厚的稻草和舊棉被，整齊地碼放在貨車車廂裡，像嗬護著初生的嬰孩。曉燕、沈技術員和方芸都裹上了最厚的棉襖，圍著圍巾，隻露出凍得發紅的眼睛。
李師傅和幾個老師傅站在車旁，默默地看著。李師傅走上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曉燕手裡，硬邦邦地說：“路上吃。”是幾塊烤得焦香的老桃酥。
“李大爺，廠子裡，就拜托您了。”曉燕接過還帶著體溫的布包，喉嚨有些發哽。
“放心。”李師傅隻說了兩個字，便背過身去，揮了揮手。
柴油貨車“突突突”地發動起來，冒著黑煙，緩緩駛出了廠門，駛入了清源縣尚未完全蘇醒的、清冷寂靜的街道。
車子老舊，速度不快，顛簸得厲害。曉燕三人擠在狹窄的駕駛室裡，裹緊棉襖，還是覺得寒氣無孔不入地鑽進來。方芸年紀小，沒熬住，車子開出沒多久，就靠著車廂壁迷迷糊糊睡著了。沈技術員則緊張地抱著那本用塑料布包了好幾層的“生產工藝規範”和魯工的筆記，仿佛那是比點心還要金貴的寶貝。
曉燕毫無睡意，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的路。天色漸漸亮了，卻是那種灰白慘淡的光，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田野和遠山，北風刮在擋風玻璃上，發出嗚嗚的響聲。
“這天色，瞧著不太好，怕不是要下雪？”開車的老師傅，是廠裡原來的司機老馬，皺著眉嘀咕了一句。
曉燕心裡一緊，沒接話，隻盼著能在下雪前趕到省城。
怕什麼來什麼。車行到半路，離家已百十裡地，天上果然開始飄起了細碎的雪沫子，起初還隻是零星幾點，打在擋風玻璃上，瞬間就化了。可沒過多久，那雪沫子就變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灑下來，視野迅速變得模糊，路麵也開始打滑。
老馬不得不放慢了車速，小心翼翼地握著方向盤。車廂裡，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方芸也醒了，扒著車窗看著外麵白茫茫的一片，小臉嚇得煞白。
“曉燕姐，這……這還能趕到嗎？百貨大樓要求今天送到……”她帶著哭腔問。
曉燕心裡也像壓了塊冰，但她不能慌。“能趕到！”她斬釘截鐵地說，更像是在給自己打氣，“開慢點，安全第一。”
雪越下越大，路麵很快積了厚厚一層。貨車像個衰老的甲蟲，在雪地裡艱難地蠕動著。有時候遇到上坡，車輪打滑空轉，老馬就得下車，拿著鐵鍬鏟雪墊土，曉燕和沈技術員也下去幫著推車。寒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生疼，手腳很快就凍得麻木了。
走走停停，原本計劃晌午就能到的路程，眼看日頭偏西，卻還遙遙無期。車上的乾糧早就吃完了，隻剩下李師傅給的那幾塊桃酥。三個人分著，就著冰冷的白開水，勉強填了填肚子。
“早知道……就該雇輛好點的車……”方芸啃著冰冷的桃酥，忍不住又嘟囔了一句，話裡帶著後悔。
“現在說這些有啥用？”沈技術員悶聲道，他更擔心的是車廂裡的點心，雖然裹得厚，可這極寒的天氣，時間長了，難免影響口感。
曉燕沒說話，隻默默地看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她想起拒絕黃永發時的那份硬氣，想起魯工臨走時的叮囑，想起廠裡工人們那期盼的眼神。這點心，今天必須送到！哪怕爬，也要爬到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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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馬叔，還有多遠？”她問。
“照這速度，怕是得天黑透了才能到……”老馬的聲音裡也透著一絲疲憊和無奈。
天黑，雪大，路滑……曉燕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外麵越來越暗的天色，猛地一咬牙：“不能等到天黑！方芸，沈工，咱們再下去推一把！遇到上坡就推！”
於是，在這荒郊野外的風雪路上，便出現了這樣一幕：一輛破舊的柴油貨車，喘著粗氣，在雪地裡掙紮前行，車後麵，三個裹得如同粽子般的身影，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沒膝的積雪裡，用儘全身力氣推著車廂。風雪模糊了他們的身影，隻有那粗重的喘息和車輪碾過積雪的“嘎吱”聲，在空曠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清晰。
汗水混著雪水，浸濕了內衣，冷風一吹，更是刺骨的寒。曉燕覺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肺葉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
終於，在天色徹底黑透之前，前方出現了省城零星閃爍的燈火。那燈火，在漫天風雪中，顯得如此溫暖而誘人。
“到了！快到了！”老馬興奮地喊道。
曉燕三人幾乎是癱軟在雪地裡，互相攙扶著，才勉強爬回駕駛室。
晚上八點多，柴油貨車終於像個遠征歸來的傷兵，搖搖晃晃地停在了省城第一百貨大樓那氣派的後門口。曉燕幾人幾乎是滾下車廂，手腳並用地拍打著身上的積雪，又趕緊去看車廂裡的點心。
打開覆蓋的棉被和稻草，檢查紙盒。萬幸！點心完好無損，隻是摸上去，帶著一路風雪的冰涼。
百貨大樓負責接貨的是個穿著藍色工裝、戴著套袖的中年人，看著這幾個如同雪人般、狼狽不堪的送貨人，又看了看手表，皺了皺眉：“怎麼這麼晚？差點就下班了！”
曉燕連忙上前，陪著笑解釋：“對不住，對不住，同誌，路上雪太大，耽誤了……”
那中年人沒再多說，指揮著人把點心搬進去，又拿出單子讓曉燕簽收。當曉燕在那冰涼的收貨單上，顫巍巍地寫下“林曉燕”三個字時，隻覺得渾身一軟，差點站立不住。
辦完手續，走出百貨大樓那溫暖的後門，重新回到風雪交加的寒夜裡，三人互相看了看對方那副狼狽相，想笑，卻都咧不開嘴，隻覺得鼻子發酸。
回去的路，依舊漫長而艱難。但此刻，曉燕的心裡，卻仿佛揣進了一個小小的、溫暖的火爐。
這點心，總算是送出去了。“林記”這口氣，算是暫時緩過來了。
隻是，當她抬眼望向省城那被霓虹燈染成一片迷離色彩的夜空時，心裡卻並無多少輕鬆。這風雪送貨路，不過是漫長征程中，一個小小的、艱難的注腳。前路，還有更多的風雪，在等著她和她的“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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