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永貴輕描淡寫地揮手趕走了衛生局的人，留下的話卻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曉燕心口。“一點小麻煩”，他說得輕鬆，可曉燕知道，這麻煩背後牽扯的，是周啟明那條毒蛇，和他所能撬動的、盤根錯節的官方力量。柴永貴能擋一次，能擋十次嗎？這次是衛生問題，下次會不會是消防？是稅務？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開業在即，曉燕強迫自己按下心中的不安，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母獸，拚儘全力做最後的準備。鋪麵裡外被打掃得窗明幾淨，定做的“桂香齋”匾額用紅綢覆蓋著，隻等吉時揭幕。馮青山在城南的小屋裡日夜不休，帶著兩個曉燕從縣城調來的、信得過的老師傅，反複調試著“金絲蜜棗”和另外幾樣恢複的老點心，力求開業那天一炮打響。那本泛黃的方子，被他像眼珠子一樣護著，每次用完都小心翼翼地鎖進一個舊鐵盒裡。
顧知行那邊也傳來了消息，說蘇教授通過老關係，將“桂香齋”老字號恢複以及遭遇不正當競爭的情況，以“內參”形式遞到了省裡某位關注此事的領導案頭，雖未明確表態，但至少算是一層無形的保護。顧知行本人則利用他在經濟研究領域的人脈，聯係了幾家省內頗有影響力的媒體，準備在開業時做正麵報道，營造輿論聲勢。
一切看似又回到了緊張的軌道上，隻等初八那天的到來。
然而，就在開業前一天的下午，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在了依舊忙碌的鋪麵門口——是高文遠，“南北貨棧”的那個陳經理陪在一旁，臉上帶著慣有的、精明的笑容。
“林老板，彆來無恙啊！”高文遠依舊是那副港商派頭，穿著時髦的夾克，手裡捏著個大哥大雖然在這省城信號時有時無），他打量著煥然一新的鋪麵，嘖嘖稱讚，“動作很快嘛！看來林老板在省城，是如魚得水了。”
曉燕心裡咯噔一下，麵上卻不得不擠出熱情的笑容迎上去：“高先生，陳經理，什麼風把您二位吹來了？快裡麵請！”她心裡飛快地盤算著，這高文遠此刻出現，絕不僅僅是來看看那麼簡單。
鋪麵還沒完全布置好，隻有幾張臨時搬來的桌椅。幾人落座，高文遠也不繞彎子，開門見山：“林老板，我聽說你這‘桂香齋’明天開業，動靜不小啊。連蘇望之那樣清高的老學究，都肯為你站台了？還有那位……地麵上的柴爺？”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林老板如今是左右逢源，看來我們‘南北貨棧’那份合作協議，林老板是看不上眼了？”
曉燕連忙擺手：“高先生言重了！俺們小本經營，步步艱難，哪敢看不上？隻是眼下剛起步，千頭萬緒，實在分不出精力談那麼大的合作。”
“理解，理解。”高文遠點點頭，話鋒卻陡然一轉，“不過，林老板，做生意講究個時機。我們‘南北貨棧’看中的項目，還從來沒有半途而廢的。我這次來，是代表總公司，給你帶來一個新的選擇。”
他使了個眼色，旁邊的陳經理立刻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嶄新的文件，放在桌上。
“這是我們擬定的，‘股權收購協議’。”高文遠輕輕點了點那份文件，“我們‘南北貨棧’，願意出資收購‘林記’以及新‘桂香齋’品牌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權。收購之後，你林曉燕依然是總經理，負責生產和經營，我們隻派駐財務和市場監管人員。資金、渠道、宣傳，所有問題，我們一力承擔。你可以專心搞你的手藝，再不用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煩心。怎麼樣？”
股權收購！控股權！
曉燕的腦袋“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砸中。她想過高文遠會施加壓力，會提出更苛刻的合作條件，卻萬萬沒想到，對方胃口如此之大，竟想一口將她連同“林記”、“桂香齋”生吞下去！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手指緊緊摳住桌沿，才沒讓自己失態。“高先生……這……這恐怕不行。‘林記’是俺一手創辦的，就像俺的孩子……”
“孩子長大了，總要找更好的平台，見更大的世麵嘛。”高文遠打斷她，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林老板，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看得清形勢。周啟明那邊，不過是小麻煩。真正的大風浪，還在後頭。沒有雄厚的資本做後盾，你這艘剛下水的小船，經得起幾下折騰？跟我們合作，是你，也是‘桂香齋’最好的歸宿。”
他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帶著誘惑與威脅交織的意味：“否則，一旦我們‘南北貨棧’決定支持周啟明的‘振華貿易’，或者……乾脆自己另起爐灶，林老板，你覺得，你還有幾分勝算？”
這話如同臘月裡的冰水，兜頭澆下，讓曉燕從頭涼到腳。她明白了，高文遠之前所謂的“戰略合作”不過是試探，真正的殺招在這裡！他不僅要“桂香齋”的牌子，要馮青山的手藝，更要徹底掌控她林曉燕和她的“林記”！
一股混雜著屈辱、憤怒和絕望的情緒，在她胸中翻騰。她看著高文遠那誌在必得的笑容，看著陳經理那精於算計的眼神，隻覺得一陣陣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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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曉燕的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微微顫抖，“‘林記’和‘桂香齋’，是俺的根。根沒了，樹也就死了。您的‘好意’，俺……俺承受不起！”
高文遠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他靠在椅背上，審視著曉燕，眼神變得冰冷：“林老板，話不要說得太滿。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明天開業典禮之後，我希望聽到你的……明智之選。”
他說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帶著陳經理揚長而去。
曉燕獨自坐在空蕩蕩的店鋪裡，夕陽的餘暉從窗外照進來，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孤寂的影子。高文遠最後那冰冷的眼神和充滿威脅的話語，像毒蛇一樣纏繞在她心頭。
前有周啟明虎視眈眈，明槍暗箭；後有柴永貴步步緊逼，如附骨之疽；旁有顧知行蘇教授）若即若離，難以倚仗；如今，又加上高文遠這頭資本巨鱷，張開了血盆大口！
四麵楚歌！
明天，本該是充滿希望的開業之日，此刻卻仿佛成了決定生死存亡的審判之日。她該怎麼辦？屈服於高文遠，交出控股權，換來一時的安穩，卻永遠失去自主？還是硬扛下去，麵對可能接踵而至、來自四麵八方的狂風暴雨？
曉燕緩緩站起身，走到那覆蓋著紅綢的“桂香齋”匾額下，伸手輕輕撫摸著那柔軟的綢布。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點。
不能屈服！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一旦低頭，就再也直不起腰了！陳默當年把廠子交給她，是相信她能扛起來；馮青山把祖傳的方子交給她，是相信她能傳承下去；她自己一路摸爬滾打走到今天，不是為了有朝一日，把自己和心血一並賣掉的！
可是，不屈服，路在何方？
她望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那最後一點光亮，掙紮著，不甘心地隱沒在高樓之後。黑夜，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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