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兵營裡的氣味跟腐肉攤子差不多,膿血混著凍瘡膏子的土腥氣糊在嗓子眼,吸口氣都刺肺管子。破草席子吊著的門簾擋不住風,裹著雪粒子往裡鑽,吹得牆根那幾個凍僵的傷員直抽抽。角落裡,一個斷了腿的老卒佝僂在薄薄的濕麥秸堆上,裹著件看不出色的破襖,半截斷腿裹著烏黑發硬的破布,膿血凍成的冰碴子掛在布邊上。他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半個凍得梆硬的糠餅子,掰一小塊塞嘴裡,碎渣子混著哈氣往下掉。渾濁的老眼沒焦點地望著對麵土牆上一片裂開的濕痕。
蕭屹立在營房最裡頭的泥地當間,肩上披著件磨得發亮的舊皮襖,臉上那道疤在昏暗裡像條僵死的蜈蚣。獨眼裡的光刀子似的刮過營房四壁漏風的破洞,停在靠牆那處堆滿了汙糟繃帶、散發著濃烈藥渣子惡臭的角落。那堆臟布爛麻底下,幾塊沾著黑黃藥漬的舊門板,臨時搭成了個所謂的“撫恤台”。
“撫恤台”後頭,坐著個裹著厚實羊羔皮筒子、臉凍得發青的軍需書吏,正就著盞豆油燈哆哆嗦嗦寫著名冊。他哈出的白氣在燈光下凝結成霜,粘在筆杆子上。台子前頭排著稀稀拉拉十幾個領了號牌的傷兵和老卒,個個縮著脖子跺著腳。
“李二狗……陣亡……妻楊氏一人……三十七畝旱田……撫恤金白銀十兩……”書吏對著一個哆嗦著遞上木牌的老婆子念著,一邊慢騰騰從桌子底下拖出個蒙著層厚灰的破舊銅錢箱子。箱子打開,裡麵就幾個乾癟的粗麻布錢袋。他摸摸索索挑揀著,指尖粘起幾塊邊緣沾著油膩汙泥、帶著腥氣的散碎銀子,撚了撚份量,扔進老婦人豁了口的破陶碗裡。“叮當”幾聲悶響。
老婦人布滿凍裂血口子的手捧著那幾塊沾著油汙、冰涼粘手的碎銀坨子,眼淚混著凍出來的鼻涕砸在手背上,又迅速凝成冰渣。
“下一個……王石頭……殘廢……雙親俱歿……無妻兒……”書吏眼皮都沒抬,又慢吞吞從箱子裡摳出三塊更小、黑黢黢的銀角子,丟給一個用斷臂勉強捧著牌子的獨眼兵。
那獨眼兵用殘存的手接過沾著油汙泥點的銀角子,上麵還纏著幾絲臟汙的布絲。他攥在手裡,冰涼的觸感讓他那條爛掉的傷腿筋脈猛地抽搐了幾下,臉上那道被刀劈開的舊疤也跟著抽動起來。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短促嗚咽,捧著銀子悶頭就跛著腳往外走。腳步踩在凍泥地上發出的輕微“噗噗”聲裡,混著強忍的哽咽。
蕭屹那如同凍石雕出的獨眼動了動。目光越過那悶頭往外走的獨眼兵,落在那軍需書吏搭在冰冷箱子邊沿的手上。那隻裹在羊羔皮筒裡的、指頭還算圓潤的手,指甲蓋卻異乎尋常的乾淨,邊緣修剪得極其規整,透著一絲與這汙糟環境格格不入的講究。更紮眼的是書吏左手腕子,被厚筒子袖口遮著,卻在他伏案寫名冊提筆時,露出了寸許皮膚——一道細細長長的、剛結痂不久的粉嫩新疤!邊緣微微紅腫,像是被什麼極細的銳器劃傷的!
蕭屹的腳步無聲向前。
就在他靴底踩過那片被獨眼兵帶起的凍泥窪邊緣的瞬間!
“噗!”一聲極其細微、如同濕布摔在案板上的悶響!
是那斷腿老卒!手裡的半塊糠餅子掉落在地!他整個身子向前猛地一撲!如同被抽掉了骨頭!枯瘦的手死死摳住身下濕冷的麥秸堆!喉嚨裡爆發出破風箱被徹底撕裂般的、拉長變調的粗糲喘息!“嗬嗬……嗬……糧……官家……的糧……銀子……黑的……”
話未說完!那摳著麥秸的手指猛地痙攣繃直!又頹然無力地鬆開!整個佝僂的身體重重砸在麥秸堆裡!再無聲息!
周圍的幾個老兵麻木地掃了一眼,沒人出聲,也沒人上前。隻有那半塊沾著麥秸屑和汙泥的糠餅子躺在凍泥地上,旁邊散落著剛才那老婦人滴落凍住的渾濁冰淚。
蕭屹的步子停在老卒屍體旁邊。一隻覆蓋著薄繭、指節粗大的手伸出,極其緩慢地拂過老卒怒睜著、蒙上一層灰敗死氣的眼瞼。冰冷的目光卻像捕食的鷹隼,鎖死在台子後頭那個被動靜驚得抬起頭的軍需書吏臉上!
書吏抬頭剛好撞上蕭屹那毫無溫度的死寂獨眼!如同被無形的冰針刺穿了魂靈!他拿筆的手猛地一抖!筆尖上的墨滴大顆大顆砸在剛寫完的半頁名冊上!墨團迅速暈染開,吞噬掉“白銀十兩”後麵幾個尚未寫完的模糊字跡!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混合著羊膻味從他身上彌漫開來!
“軍……軍侯大人……”書吏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顫抖,強擠出來的笑容僵在凍得發烏的嘴唇上,臉上的肥肉都在跟著哆嗦。
蕭屹沒言語。目光沉冷,越過書吏煞白的臉,釘在他身後角落那張蓋著厚厚灰塵、卻依舊顯出上好紫檀木底子的案桌下方——幾隻翻倒的、粘滿凍泥印子的舊木凳旁!地麵上一小片不起眼的汙垢冰坨邊緣!
一點極其微小的靛藍色斑點!死死嵌在凍硬的臟冰層深處!刺眼!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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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恤名冊,拿來。”蕭屹的聲音像鐵片刮過凍石。
書吏如同被赦免般,手忙腳亂地將被墨漬汙了的名冊往前推。破舊的麻紙封麵皺巴巴的,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
蕭屹枯瘦的手接過去,手指一撚。封麵紙頁因剛才墨漬浸透而顯得沉重粘膩。他粗糙的指腹極其緩慢地拂過那被墨水徹底吞噬的汙漬區域。汙漬下方的麻紙纖維早已被墨色滲透粘連在一起。看似再無可能分辨出任何被掩蓋的字跡。
蕭屹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他俯身,極其自然地伸出另一隻手,在那隻掉落的糠餅子旁邊凍硬的小塊稀糊狀冰汙上極其輕微地刮了一下——沾上些混著冰屑的、如同爛泥中析出的微白鹽硝晶粒!
帶著冰硝細末的指腹再次回到名冊汙漬上方!極其緩慢、卻帶著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壓了下去!
指腹在墨漬最深處、粘膩冰硬的紙麵上極其細撚地移動、刮擦!冰硝細末如同最微小的砂輪!在力道的驅動下緩慢摩擦著粘稠的墨漬和紙麵!
如同撥雲!如同刻石!
一點!
亮點!
三點!
極其清晰、卻因沾染了鹽硝灰泥而顯得汙濁暗沉的墨點筆畫!極其突兀地從那片汙濁的黑色墨團中心!一點一點!如同被活埋者掙脫墳墓般頑強地顯露出來!
那幾個被墨漬覆蓋、幾乎無法辨認的細小墨點邊緣構成的!
分明是幾個潦草卻異常熟悉的纂體小字——
“稷安九年冬核備,壬戌櫃上”!!!
“稷”?年號?哪個王府的私庫印記?!!櫃上?!王府賬目?!
書吏那張凍得發烏的臉瞬間徹底沒了人色!肥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起來!喉嚨裡發出“咯咯”的短促氣音!
蕭屹覆蓋著薄繭的指關節猛地發力!
刺啦——!!!
被冰硝刮開顯露字跡的那頁名冊!連同下麵粘連的幾頁!被那隻枯手如同撕扯腐朽的裹屍布般硬生生從整本冊子中猛地扯下!!
紙頁撕裂發出令人牙酸的銳響!被撕下的殘頁在昏暗光線下急速翻卷落下!
幾張紙頁下方!
在書吏案桌背麵最深的縫隙裡!
一個約莫寸許見方、邊緣極其平整、以極其厚重深沉的紫金蠟密封得死死的!
印痕竟隱隱顯現出一個扭曲盤旋、帶著鱗爪之形的——
九龍盤螭金印痕跡!!!
印痕中心!
一個極小、卻異常清晰銳利的古纂銘刻——
“監”!!!
皇家內庫監造的專印?!
“拿下——!!”蕭屹那如同金屬刮擦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傷兵營的死寂!沒等聲音完全落地!兩個如同鐵塔般一直釘在營房暗影裡的玄甲衛如同彈射的勁弩!瞬間暴起撲至!骨節粗大的手掌如同鐵鉗!帶著破風聲!一左一右!精準無比地狠狠鉗住書吏圓潤的雙肩肩胛骨縫!
哢嚓!哢嚓!!
兩聲令人毛骨悚然、如同凍木被巨力撕開的清脆骨裂聲同時響起!
“呃啊——!!!”書吏的痛嚎被硬生生掐斷在喉嚨深處!身體如同被拔了筋骨的泥鰍軟塌下來!劇烈的疼痛讓他大小便瞬間失禁!腥臊惡臭瞬間彌漫開來!
蕭屹甚至沒看那癱軟如泥、渾身劇烈抽搐、喉嚨裡隻剩氣音嗚咽的軍需書吏。冰冷的目光如同燒紅的鐵犁,掃過書吏那件被扯開、露出裡麵精絲綢緞襯裡的厚實羊羔皮襖襟口處——就在那片暗金色龍鱗紋的綾羅襯領邊緣!
一點極其細微、比芝麻還細小、卻刺目非常的靛青色粉末斑點!如同凝固的毒液!死死粘附在錦緞細膩的經緯紋理交叉點上!!
朔風關正門口!那片被踩踏得光滑如鏡的凍土場子上!
半丈多高的點兵土台子!裹著破布的斷木樁子深深夯進凍土!頂端鋪著幾塊帶血的破爛厚木板!權當刑場!
凜冽的雪風刮過!吹得高台四角插著的殘破玄色戰旗獵獵作響!旗幟邊緣撕裂的破口處粘著乾涸黑紅的血垢!旗杆頂端結著厚厚的冰溜子!
軍需書吏就被反剪雙臂!枯草捆死手腕腳踝!脖子上勒著浸了油的枯麻繩!頭套摘了!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喉嚨裡還在發出意義不明的短促嗚咽!如同被剁了脖子的雞鴨!
蕭屹立在刑台最前!肩上那件舊皮襖被風扯得鼓脹!臉上那道蜈蚣疤在寒風中如同活了過來!泛著黑紅的光!他手裡捏著那卷被撕下的殘破名冊!聲音如同九幽刮來的陰風!每一個字都裹著冰碴!穿透風嘯!砸進底下黑壓壓一片、裹著破襖皮子擠成一團的傷兵老卒耳膜深處:
“張壽!軍需司書吏!在職三年零七個月!貪!”
“貪戰死袍澤的賣命銀子!”
“貪傷殘弟兄的活命錢糧!”
“一筆筆!一樁樁!喝將士的血!啃將士的骨!”
“贓銀匿於京西‘稷安櫃坊’壬戌密櫃!銀七百四十兩!金票五百貫!珠寶細軟合值一千六百兩!”蕭屹每報一個數字,底下黑壓壓的人頭裡便響起一片更沉重的、如同受傷群狼般的粗重喘息!“銀票簽押!密櫃名號!俱在此冊!鐵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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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高揚起手中那幾頁破爛的殘紙!在寒風中抖開!如同舉著最肮臟的裹屍布!
“今日!正告全軍!”蕭屹的聲音陡然拔高,裹挾著漫天風雪的怒吼和數萬將士的血淚仇恨,如同萬鈞重錘!“凡敢向弟兄們滴血口糧伸手者!便如此賊——”
話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