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城河溝子凍成了油亮的黑冰,風刮過去都帶著股糊人肉的膻臭。朔風關殘破的城牆上,糊著厚厚一層凍硬的血漿和碎肉渣子,踩上去又黏又滑。營裡灶膛早涼透了,鍋底那點冰碴子混著刮下來的鍋巴灰,在冷風裡打著旋兒。幾個臉塌了坑的老兵裹著破羊皮,擠在垛口底下避風,牙齒凍得咯咯響,喉嚨裡乾得直抽氣兒,眼珠子摳摟著望天。天是青灰色,壓得低,雪沫子時有時無地往下掉,砸在凍硬的皮襖子上噗嗒噗嗒響。
高朗單腿拖在凍地上,臉上讓刀砍出的疤肉翻卷著,結了層青紫色的薄冰痂子,獨眼珠子混濁得像結了冰的汙水。他杵在殘破的糧倉土牆豁口邊上,牆上糊著的碎穀殼和著冰碴往下掉。他手裡捏著半塊黑黢黢、凍成石疙瘩的蕎麥餅,舉到嘴邊又放下,餅渣子碎在腳底下的黑冰上。“老王……老張頭早上咽氣,走前說夢見關外老家的……榆錢飯……”話沒說完被冷風一嗆,喉嚨裡滾著破鐵磨砂似的嘶氣聲。
也就在這時!
嗚嗚嗚——!!!
關外遠處靠南山梁子那片死沉沉的雪霧裡!猛地炸響一陣極其淒厲、如同鐵器刮骨頭的牛角號聲!!
嗡!!!
城頭上稀稀拉拉幾個站哨的疲兵渾身一激靈!腦袋還懵著,手下意識就去摸搭在旁邊斷矛上的半張破弓!
“是關……關外的……”一個縮在城牆角避風的老卒嘶啞著喉嚨吼破了音!渾濁的眼珠子裡驟然炸開一點驚懼混著茫然的火星子!他見過黑石部的狼頭號角!“放箭!快放……”
話沒喊落地!
轟隆隆隆——!!!
仿佛整座南山都在震顫!無數道沉悶如雷的撞擊聲裹著山石滾落的巨大轟鳴!猛地撕裂了關外的死寂!
緊接著!
嗚——嗚——!!!
淒厲的牛角號聲如同瀕死野獸被車輪碾過!瞬間變了調!被無數發狂的、混合著無儘痛苦和驚怒的牛嚎聲徹底淹沒!吼聲撕心裂肺!
轟!轟轟!!!
十幾頭!乃至幾十頭通體漆黑、如同瘋魔般的巨型高原犁牛!被烈火燒著了裹在牛角上浸透黑油的破布!如同一團團撞入人間的黑色隕石!在滾石塌方的轟鳴中!從山梁上那狹窄得如同豁開傷口的古老驛道破口處!帶著渾身燃燒的地獄業火!踏著崩塌的巨石碎冰!在巨大痛苦的驅動下!以無可阻擋的狂暴之勢!狠狠撞向山下那片剛剛紮營不久、尚在沉睡中的狄戎連營!!!
“哞——!!!”巨牛沉重的鐵蹄瘋狂踐踏!燃燒的牛角如同複仇的火焰長矛!瞬間撕裂了狄戎營區外圍稀疏的鹿砦拒馬!牛身撞翻了剛剛點燃的篝火!無數火星和燃燒的木柴如同火流星般被掀上夜空!
嘩啦!轟!
牛皮帳篷如同紙糊般被犄角撕裂!踐踏!裹著牛毛的火焰四散飛濺!
“火牛!是著了魔的火牛群!!”
“天罰!跑啊——!!”
驚恐到變調的嘶吼瞬間點燃了整個狄戎前營!剛剛驚醒的狄戎士卒如同被沸水澆灌的蟻巢!尖叫著從被點燃的帳篷裡爬出!無數赤裸的上身被火焰燎著!如同移動的人形火炬瘋狂亂撞!撲打!整個前營瞬間化為一片濃煙滾滾的火窟地獄!
也就在這瘋狂混亂的巔峰!
十幾道細長如線的黑影!如同鬼魅般緊貼著崩塌山梁的陰影和濃煙四起的混亂邊緣!趁著狄戎前營徹底炸鍋、吸引所有目光和後營注意力尚未完全警醒的短暫瞬間!
沿著那條被牛群踏開、由巨大滾石堆砌出的扭曲死亡路徑邊緣!
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滑過陡峭冰冷的巨岩底部!滑過粘稠燃燒的篝火廢墟旁!滑過翻滾哀嚎的“火人”身側陰影!一頭紮進了關外黑石戈壁邊緣那片早已廢棄多年、覆蓋著厚厚冰雪的、死寂無聲的——廢棄古倉城廢墟群深處!
消失不見!
如同從未出現!
“嗚——”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短促蟲哨!如同夏夜草間的低鳴!穿過關外呼嘯的風雪和尚未停息的混亂!極其短暫地響起在朔風關西側殘破水門那巨大的鐵柵欄鏽蝕縫隙之外!
水門的鐵柵早已扭曲變形,粗壯的鐵條上糊滿了厚厚的冰泥血汙混合物,冰棱子沿著裂縫往下滴著黑紅的水珠子。
水門洞子裡頭,蕭屹背靠著凍得梆硬的碎石牆喘著粗氣。他剛帶人頂著關外的冷風,把最後半桶凍成冰疙瘩的屍油潑在柵欄縫隙上封冰。臉上那道疤被凍得紫紅,呼出的白氣裡裹著血腥味。聽到哨聲,他那雙疲憊渾濁的獨眼猛地一抬!死死盯住柵欄外那片被廢棄古倉城巨大暗影籠罩的、隻有零星雪沫飄落的黑暗!眼神如同瞬間點燃的炭火!喉嚨裡擠出破鐵片刮石頭的嘶吼:“有動靜!鉤索!!給老子掛住外麵那棵歪脖子凍柳樹杈!!快——!!!”
十幾條帶著巨大生鐵倒刺鉤、係著粗麻繩的簡陋鉤索被幾個赤膊光膀子的壯卒甩了出去!鉤索撕破冷風!狠狠掛在了水門鐵柵外、那片巨大古倉城廢墟邊緣探出的一根早已凍得僵死、扭曲如同鬼爪的枯死大樹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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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錚錚!
鉤索的麻繩瞬間被拉直繃緊!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拉——!!!”蕭屹虎吼!
數十名守在水門內側的傷卒、疲兵用儘殘存的力氣死死拽住繩索!身體後傾!腳底踩著冰碴泥濘拚命向後拖拽!凍僵的皮肉和生硬的骨頭不堪重負發出咯吱怪響!
嘎嘞嘞——!!!
巨大水門鐵柵底部那早已被厚冰和鏽蝕糊死的巨大轉輪絞盤!在繩索巨力拉扯下痛苦地呻吟、轉動!覆蓋冰碴鐵鏽的軸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巨大的柵欄鐵條緩緩、極其艱難地向上抬起寸許!露出了水下那不足二尺高的縫隙!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烈的硫磺硝煙氣!如同地獄之門洞開!瞬間從水門縫外猛灌而入!
也就在這不足二尺高的水門縫隙勉強抬起的刹那!
撲通!撲通!
十幾道全身裹著浸透冰水的厚重麻布、沾滿汙泥黑冰的身影!如同滾地葫蘆般!緊貼著冰冷的水麵!在巨浪般湧入的寒風硝煙掩護下!極其狼狽地翻滾鑽入了水門內側!
撲在最前麵的一個瘦小身影動作更快!裹著濕透厚重麻布的身子在落地的瞬間極其靈巧地一滾卸力!麻布縫隙下!一雙帶著褐色厚皮手套的手猛地從濕透麻布的內襟抽出!
一個!僅有拳頭大小!通體被厚厚粘稠黑黃色油脂浸透!外麵用粗麻繩和粘凍住口子的皮囊!
被他用力擲向水門內側那片凍硬的地麵!
噗!
包裹著冰泥的皮囊砸落!在凍硬的地麵上彈跳了一下!極其巧合地砸在邊緣一塊鋒利的凍土棱角上!
嗤啦!
皮囊應聲破裂一小道縫隙!
粘稠暗黃色的油脂混合著濃烈到令人眩暈的陳腐香氣!瞬間從那道狹長裂口中彌漫出來!油脂內部!一粒粒飽滿得幾乎要撐破皮的、帶著細微紫色花紋的飽滿蕎麥籽!如同金砂般!在縫隙深處赫然顯露!!!
嗡!!!
原本死寂的水門門洞內瞬間炸開一片如同溺水者驟獲生天的巨大抽氣聲!所有人都死死盯住了那灑出的點點麥粒!眼睛裡瞬間燃起的亮光幾乎能灼穿黑暗!
“糧?!是糧!!”一個拄著斷矛的老卒失聲嘶吼,破了音的吼聲帶著顫抖!他布滿凍瘡的手下意識就要去捧地上那灘暗黃油脂裡的麥粒!
就在此時!
最後翻滾進來的一個身影似乎動作稍慢!又或者被濕透沉重的麻布絆了一下!落地時姿勢有些彆扭!裹身的厚重麻布邊緣極其短暫地向上掀起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