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後院那間破柴房,糊窗紙的窟窿讓風刮得噗噗響。藥爐子底下濕柴火劈啪爆著火星子,一股子混著焦糊藥渣子味的青煙,裹著水汽,在屋裡頭打著旋兒。味兒衝得人腦仁兒疼,還帶著點洗不掉的牲口棚臊氣。
趙宸歪在草鋪上,裹著件半新不舊的靛青棉襖,厚棉被捂得嚴實,就露個腦袋。右半邊臉那層靛藍冰殼子裂得更厲害了,蜘蛛網似的細紋底下,能瞅見裡頭筋肉一抽一抽,活像凍僵的毒蛇在皮底下鑽。氣兒弱得跟抽絲似的,隔好半天才見胸口那點破棉被微微起伏一下。嘴角新糊上去的藥膏子黑黢黢的,混著沒擦乾淨的血痂子,看著更瘮人。
高陽癱在旁邊另一塊破門板上,厚棉被裹得就剩個發頂露外麵。老藥頭剛給她腿上換完藥,裹傷布纏得死緊,可那布底下,小腿肚子那塊皮肉,隔著厚布都能看出裡頭一鼓一鼓,靛藍色的印子跟活水波紋似的,從腳腕子直往大腿根上漫。她人昏著,眉頭卻死死擰著,牙關咬得咯吱響,偶爾喉嚨裡滾出半聲壓不住的抽氣,聽著都瘮人。
燕七蹲在藥爐子邊上,小臉熬得蠟黃,眼窩摳摳著,裡頭全是紅血絲。手裡攥著塊灰布條,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藥罐子邊沿溢出來的黑藥湯子。爐火映著他半邊臉,那眼神兒直勾勾的,一會兒瞅瞅草鋪上挺屍的趙宸,一會兒又瞟瞟門板上裹成粽子的高陽,最後落到佝僂著背、對著爐火出神的老藥頭身上。
爐膛裡的火苗子舔著吊在上頭的黑藥罐子,罐底一圈焦糊的藥膏子結了殼。老藥頭佝僂著背,布滿凍瘡的手捏著把裂口的破蒲扇,對著爐底的火有氣無力地扇著。灰白的眉毛擰成疙瘩,渾濁的老眼盯著罐口噗噗冒的熱氣,眼神卻像是穿過那蒸汽,落到了草鋪裡那尊冰封的活屍上。每扇一下,破扇子就吱呀一聲響,合著趙宸偶爾從喉嚨裡擠出的、帶著冰碴子氣的噝噝聲。
“藥頭爺爺…”燕七嗓子啞得跟破鑼似的,熬得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將軍他…還能醒麼?”聲音低得幾乎被爐火的劈啪聲蓋過去。
老藥頭扇扇子的手頓了一下,渾濁的眼珠子緩緩轉向燕七,又掃過草鋪上毫無生氣的趙宸,最後落回跳躍的火苗上。他沒立刻答話,喉嚨裡滾出幾聲含混的咕嚕,像是老痰卡在裡頭。過了半晌,才啞著嗓子,聲音低得如同耳語:“醒?…嘿…能喘氣兒…就算老天爺開眼了…”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自己油光發亮的破皮襖邊角,那底下,硬邦邦地硌著一塊冰冷的東西——是那塊從死人肚子裡摳出來的“翊”字鐵牌!冰涼的觸感透過油膩的皮襖直透心口,激得他指尖微微發顫。
“那…那咱們咋辦?”燕七的聲音帶著哭腔,眼圈又紅了,“就這麼…這麼乾熬著?等死?”
“熬?”老藥頭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銳光,快得如同錯覺。他慢騰騰地抬起眼皮,目光似乎穿透了破窗欞外嗚咽的風雪,投向驛站前院那片被玄甲衛鐵蹄踏得泥濘不堪的雪地。“熬…也得看怎麼個熬法…”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聲,“有人…巴不得咱們熬不下去呢…”
他不再看燕七,枯瘦的手重新抓起破蒲扇,對著爐底的火苗子,猛地扇了幾下!
呼——!
爐火被風一激,火苗子“騰”地竄起老高!舔著藥罐子底,發出滋滋的響聲!罐子裡翻滾的黑褐色藥湯劇烈沸騰起來!一股比之前濃烈數倍、帶著刺鼻焦糊和某種難以言喻腥甜氣味的白汽!混合著翻滾的藥沫子!猛地從罐口噴湧而出!!!
濃烈的藥氣瞬間彌漫了整個狹小的柴房!辛辣!苦澀!還夾雜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如同腐爛內臟般的怪異甜腥!熏得燕七猛地捂住口鼻,嗆得眼淚直流!連昏睡中的高陽似乎都被這濃烈氣味刺激,裹在厚被裡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痛苦嗚咽!
老藥頭卻像是渾然未覺!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翻滾的藥湯!枯瘦的手腕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力量!破蒲扇扇得更急!更猛!!!
爐火被他扇得呼呼作響!火舌瘋狂舔舐著罐底!罐中藥湯翻滾咆哮!濃稠的藥汁如同沸騰的泥漿!不斷頂撞著罐蓋!發出沉悶的噗噗聲!那股混合著焦糊與腐爛甜腥的詭異藥氣!越來越濃!越來越烈!如同擁有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柴房內每一個人的胸口!幾乎令人窒息!!!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猛地從草鋪上爆發!一直如同死屍般的趙宸身體劇烈地向上弓起!靛藍冰殼覆蓋下的右半邊臉瘋狂抽搐!冰殼深處那些毒蟲般的靛青符線瞬間暴凸!亮到刺目!瘋狂地扭動!盤結!仿佛要破冰而出!他那隻勉強完好的左眼猛地睜開!瞳孔深處那點猩紅血芒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晶!驟然炸亮!一股粘稠、散發著濃烈硫磺惡臭、夾帶著無數細小尖銳靛藍冰晶碎塊的黑血!如同噴泉般從他撕裂的嘴角狂湧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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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
腥臭的黑血混合著冰晶碎渣!狠狠噴濺在冰冷的草鋪和泥地上!瞬間凍結成一片片散發著死亡寒氣的暗紅冰花!!!
“將軍!!!”燕七魂飛魄散!哭喊著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想用手裡那塊臟布去堵那不斷湧出的黑血!卻被那冰寒刺骨的汙血凍得手指發麻!
“慌什麼!”老藥頭一聲低喝!如同炸雷!震得燕七動作一僵!他枯瘦的手快如閃電!一把推開擋路的燕七!另一隻手早已從懷裡摸出個油膩膩的破布包!抖開!裡麵是長短不一的黑色木針!針尖閃著幽藍的寒光!
他看也不看噴血的趙宸!手中木針如同長了眼睛!精準無比地刺入趙宸頭頂、頸側幾處穴位!動作快得隻留下一片殘影!
噗!噗!噗!
幾根木針入體!趙宸身體猛地震顫!弓起的脊背如同被無形巨力狠狠砸中!重重摔回草鋪!喉嚨裡那破風箱般的嘶鳴和噴湧的黑血瞬間止住!隻剩下身體無意識的劇烈抽搐!那隻暴睜的左眼瞳孔中的血光如同風中殘燭!劇烈搖曳!卻終究沒有熄滅!隻是眼神更加渙散!空洞!隻剩下純粹獸性的本能凶光在眼底深處瘋狂閃爍!
老藥頭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趙宸臉上瘋狂搏動的靛藍冰紋,枯瘦的手指撚動木針尾端,一股極其微弱、卻帶著溫潤生機的氣息順著木針緩緩渡入。他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喘息,像是在和某種無形的力量角力。
就在這時!
柴房那扇破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
一股裹著雪沫子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得爐火猛地一暗!
一個穿著驛卒號衣、臉上凍得發青的年輕漢子站在門口,手裡端著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裡裝著半碗冒著熱氣的渾濁米湯。他似乎被屋裡濃烈刺鼻的藥氣和血腥味嗆了一下,縮了縮脖子,眼神畏縮地掃過地上那灘凍結的黑血冰花,又飛快地瞟了一眼草鋪上抽搐的趙宸和門板上裹著的高陽,最後目光落在老藥頭身上,聲音帶著點哆嗦:“老…老丈…馮公公…讓…讓小的送點熱湯過來…給…給貴人暖暖身子…”
老藥頭撚針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是從喉嚨裡擠出幾個乾澀冰冷的字:“擱門口。滾。”
那驛卒被老藥頭那死人般的語氣和屋裡彌漫的死亡氣息嚇得一哆嗦,手裡的粗陶碗差點掉地上。他不敢再多看,慌忙把碗放在門邊凍得梆硬的地上,逃也似的縮回腦袋,帶上了門。
門軸發出刺耳的嘎吱聲,隔絕了外界的風雪。
老藥頭渾濁的老眼這才緩緩抬起,瞥了一眼門口地上那碗還冒著微弱熱氣的渾濁米湯。渾濁的湯麵上飄著幾點凍硬的油星子和幾根煮爛的菜幫子。他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冷得像冰。
“七娃子,”老藥頭的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紙摩擦,“去…把那碗湯…端給後頭馬棚裡…那個凍病的驛卒…就說…是貴人賞的。”
燕七愣了一下,紅腫的眼睛裡滿是茫然:“藥頭爺爺…那…那不是給將軍…”
“讓你去就去!”老藥頭猛地打斷他,渾濁的老眼裡閃過一絲不容置疑的厲色,“少廢話!端過去!看著他喝下去!一滴都不許剩!”
燕七被老藥頭眼裡的凶光嚇得一縮脖子,不敢再問,趕緊爬起來,端起門口地上那碗溫吞的米湯,小跑著出了柴房。
柴房裡隻剩下爐火的劈啪聲,還有趙宸和高陽壓抑痛苦的喘息和抽搐聲。
老藥頭枯瘦的手指依舊穩穩撚著木針,渾濁的目光卻如同最陰冷的毒蛇,緩緩掃過那扇緊閉的破木門,仿佛要穿透門板,看到外麵風雪中潛藏的陰影。
他枯槁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起一個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驛站後院馬棚旁邊,緊挨著草料堆有間低矮的土坯房,是給值夜驛卒歇腳的地兒。門板破得漏風,裡頭一股子混合著馬糞、爛草和汗餿的怪味。一個裹著破羊皮襖的年輕驛卒蜷在土炕角落的爛草堆裡,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烏紫,正裹著床硬得像鐵板的薄被瑟瑟發抖,喉嚨裡不時發出拉風箱似的咳嗽聲。
燕七端著那碗溫吞渾濁的米湯,掀開破草簾子鑽進來,一股子混合著藥味血腥的寒氣也跟著灌了進來,嗆得炕上那病驛卒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猛咳。
“給…給你…”燕七把碗往炕沿邊一放,聲音悶悶的,“藥頭爺爺讓送來的…說是…貴人賞的…趁熱喝了…”
那病驛卒抬起昏沉的眼皮,渾濁的眼珠裡沒什麼神采,隻看到碗裡那點油星子和飄著的爛菜葉。他喉嚨裡咕嚕一聲,大概是餓狠了,也顧不上冷,哆哆嗦嗦伸出凍得裂口子的手,捧起那粗陶碗,也顧不上燙嘴,咕咚咕咚就往喉嚨裡灌。渾濁的米湯混著冰涼的油花子灌下去,他嗆得又是一陣咳,眼淚鼻涕都咳出來了,卻還是把碗底舔了個乾淨。
燕七看著他把湯喝完,想起老藥頭的吩咐,悶聲道:“喝完了…一滴沒剩…我…我走了。”說完也不等那驛卒反應,轉身就鑽出了破屋子,頂著風雪跑回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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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坯房裡,那病驛卒喝完熱湯,似乎緩過點勁兒,裹緊了破羊皮襖,縮回草堆裡,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土炕冰涼,破窗外風雪嗚咽,他迷迷糊糊地想,貴人賞的湯…好歹是口熱的…
不知過了多久。
一股難以言喻的、如同無數燒紅鋼針在五臟六腑裡攪動的劇痛!
毫無征兆地!
猛地在他腹中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