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總是喜歡拉著年輕人聊天,因為年老就不可避免的有恐慌感,他們迫切想從任何地方尋求一些安全感。
謝子陵就是如此,早年他自詡清貴,雖出身五姓豪門,但最是向往五柳先生的不為五鬥米折腰,他的眼光極為挑剔,認為隻有昔日王弼之才的年輕人才配讓他教導。
但事不遂人願,瀟灑半生,也相對的蹉跎了半生,積累了盛名,但歸來落寞,轉眼間便已到了晚年,他想將自己的思想傳承下去,可現在的年輕人崇尚玄理的並不多,有出挑玄感的更是鳳毛麟角。
初見秦淵時,謝山長隻當他是尋常少年。直到聽聞這後生談論《易經》,其見解竟鞭辟入裡,於天地玄理中另辟蹊徑,將卦象與宇宙規律相勾連,聽得他心頭劇震,原來《易》還能這般解!那一刻,連他自己都覺多年固守的思維桎梏鬆動了幾分。
可根深蒂固的清貴念頭仍在作祟:一個庶人,縱有幾分慧根,又怎配得他親自教導?
轉機出現在裴嗣明的尼山采風。
麵對那些連他都覺生僻的古籍疑題,秦淵竟能對答如流,引經據典時口若懸河,見解更是遠超同儕。
謝山長起初不過是想壓過裴嗣明一頭,脫口便稱秦淵是自己的關門弟子。
事後細想,他卻越琢磨心思越重,這少年不僅通透古籍,更能於舊學中開新境。這般天縱奇才,若真能承自己衣缽,那對他的畢生所學確實是最好的交代。
那點門第之見,在真正的璞玉麵前,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謝山長負手看遠山,悠然道:“王謝談玄,總是空乏,隻求興儘而已,但為師認為,探尋真理是一個不容任何馬虎的過程,如你所講的山川草木,江河湖海,自然之中冥冥的運行之道,這便是一個很好的方向,如為經世致用之談,若能參透其中規律,小則預判魚米豐歉,大則指導農時耕作,為萬民避災厄、謀生計,惠濟蒼生,如果研究明白,這該是一個很有意義的事情。”
秦淵微笑道:“此言大善,若世人再說老師您隻會空談玄理,我必定不與他乾休。”
謝山長樂道:“自己做對的事情,就不要管他人怎麼看,怎麼說,如此才不會乾擾自己的行為。”
……
秦淵離開時,謝山長捧出一個檀木盒,裡麵躺著一本《玄感錄》,他有些唏噓:“這是我將近四十多年的心得感想,至今為止,我從未與他人看過,也從未對人分享過,今天,我將它交給阿閔你,希望你可以查缺補漏,不負我一生的感悟心血。”
秦淵怔愣片刻,頓時明白了謝山長的用意,鄭重接過,雙手背覆於額前,深揖道:“吾秉承師恩,必殫精竭力,窮儘一生傳師誌,淵雖駑鈍,敢不效命!此錄既承先生畢生心血,自當夙夜匪懈,今後當以自勉,修身養性,勤懇好學,不墮師名。”
謝山長眼眶微熱,素來淡然的麵容泛起漣漪。
他抬手整了整袖口,鄭重其事地執起古禮,長揖道:“即日起,汝入謝門,待三日後,吾將遍邀士林賢達,昭示天下——陳郡謝子陵,終覓得衣缽傳人!”
這場拜師禮既無鐘磬齊鳴,亦無賓朋滿座。唯有秦淵三跪九叩,謝子陵以竹箸輕點酒麵,灑於青磚,蒼老聲音在空庭回蕩:“既入此門,當守仁守正。”
話音未落,師娘捧出半舊戒尺,在案上輕擊三聲。
當秦淵起身時,夕陽沉沒於尼山之頂,將他的影子與謝山長的身影疊印在青石之上。儀式雖簡單,卻將師徒二人的命運,深深勾連在一起。
謝子陵撫須長歎,渾濁老眼望向天際殘陽:“阿閔,江寧太小了,你的前程遠在朝堂,遠在天下,可惜我已經垂垂老矣,恰似這殘陽,即將日落西山,實在沒力氣再陪你闖蕩這山河。幸得你還要在江寧多待些時日,趁著還未赴任,閒時多來書院走走,陪我與你師娘閒話家常,敘些情誼。”
林嬌蓮也溫聲笑道:“阿閔,你師父說的對,我們老兩口在山上實在無聊,平時若有閒暇,你來找師娘,我親自下廚給你做些山貨,為你好好滋補滋補身體。”
秦淵拱手笑道:“那阿閔可有口福了。”
“好好,莫氏山居那還有佳人相候,今日不留飯了,你與你師父改日再聊,快些去吧。”
“阿閔改日再來探望。”
“去吧。”謝山長揮了揮袖。
………………
林嬌蓮看著秦淵離開的背影,隻覺得越看越滿意,氣質溫潤,讓人一看就有親近之感,而且能與自己夫君一問一答,她已經很久沒見自己夫君這樣暢快開心過了,美中不足就是這腿腳,不過鳳九已經為他整治過,想來再過些時日,大概就能與常人無異。
“阿閔其人,於小姝而言,可堪良配否?”林嬌蓮神色關切,眸光流轉間,向謝山長輕輕問詢。
“夫人可曾詢過小姝之意?”謝山長並未徑直回應,反倒微微挑眉,輕聲反問。
“尚未問過。然依我之見,二人頗為投緣。子陵,你且細想,小姝素性堅守過午不食之規,今卻為阿閔親執庖廚,操辦除穢之宴,足見阿閔於小姝心中,分量殊非尋常。或可說,二人之間,僅隔一層薄如蟬翼之窗紙,若能輕輕捅破,好事必成。”林嬌蓮眼中滿溢期許,言辭間儘是對二人姻緣的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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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夫人聰敏過人呐!既如此,你不妨從中多加周旋,促成此事。待我尋機與阿閔一談,問明其心意,便即刻修書一封,送往钜鹿,與鎮北公共商此事。”謝山長捋著頜下胡須,暢快大笑。
“子陵,不可欣喜過早,以我觀之,阿閔似尚無此等情意。”林嬌蓮微微蹙起黛眉,麵上浮現一抹隱憂。
“夫人此言,所為何意?”謝山長麵露疑色,眼中滿是好奇。
“你且想,你二人談興正濃之際,小姝差人前來探問,然阿閔神色淡然,未露絲毫彆樣之情。他不過弱冠之年,本應情竇初開,慕少艾的時候,可我竟未從其麵上窺得半分情愫。”林嬌蓮言辭細膩,將當時場景緩緩道來。
謝山長聞之,不禁疑道:“如此說來,莫非他心有所屬?所喜之人又是誰?”
林嬌蓮環顧周遭,見四下無人,這才輕移蓮步,湊近謝山長耳畔,低語道:“今夜莫氏山居,崔九娘亦在彼處。”
謝山長聽聞,眉頭瞬間微蹙,神色凝重道:“他怎敢萌此妄念。崔氏一門,素來以第一士族自詡,驕矜非常,縱皇家亦難入其眼,豈會容此段姻緣。夫人切莫胡思亂想,阿閔非不切實際之輩。小姝方為與他天造地設之良配。莫氏權傾一方,若得此奧援,阿閔日後入朝為官,自有貴人扶持。崔氏之性情做派,我深知之,如此門第,絕非阿閔可托終身之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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