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盛夏的日頭像熔化的金汁,潑灑在病房慘白的牆壁上,卻化不開高老太太心頭的冰窖,妹妹高秀玲車禍離世的消息,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她心口反複拉鋸。
李建設看著母親在病友麵前又一次紅著眼眶提起妹妹,他腳下像踩著燒紅的鐵板,焦灼地踱步,勸阻的話咽回喉嚨,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他不讓母親在外人麵前提及妹妹去世的消息,一是不想讓母親把負能量帶到本就壓抑的病房,二是變著法子讓母親早點淡忘悲傷。
高老太太表麵上答應兒子,可每當有老姐妹來病房探望,她還是忍不住提及此事。她紅著眼圈,哽咽著說:“秀玲啊,那麼好的人,咋就遭這橫禍。”
老姐妹們聽後也跟著抹起淚來。李建設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可又不好當場製止。護士小李查房看到高老太太情緒低落,便主動上前搭話。
原來,小李的奶奶也曾意外離世,她很理解老人的感受“奶奶,這個走法活著的人感覺挺悲傷,但是對於去世的人來說,走得痛快,不遭罪,這也是一種修為,各人有各人的命。”
護士小李的聲音像山澗清泉,潺潺流過老人龜裂的心田。她講述自己奶奶離世時目光悠遠,仿佛穿透時光的塵埃。那副感同身受的溫柔,比任何良藥更能撫平高老太太的哀傷。
高老太太聽得入神,情緒漸漸平複。李建設看在眼裡,對小李充滿了感激。此後,小李常來陪高老太太聊天,高老太太提及妹妹的次數也越來越少,開始慢慢接受現實,臉上也偶爾露出了笑容。
這天,同病房的幾個老人閒聊,說起過去艱苦的歲月,高老太太想起自己放牛的經曆“我九歲就給人家放牛,四十二頭大牛,一大群……”
她渾濁的眼中突然迸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仿佛時光倒流,她又成了那個赤腳奔跑在廣袤田野上的瘦小身影,身後是浩蕩的牛群,蹄聲踩碎了貧窮的寂靜。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聊得熱乎,哪知道,在她提及四十二頭牛的瞬間,空氣凝固,如同被潑一盆冷水,老人們目光遊移、躲閃,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充滿懷疑的網,將她困在中央。
老大爺那根指向太陽穴的手指,像一根冰冷的針,無聲地刺破了高老太太好不容易拚湊起來的自尊。他指著自己的腦袋對孫圓說“這老太太是不是二胡了?”
高老太太臉漲得通紅,聲音拔高,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老牛,徒勞地扞衛著記憶的真實“怎麼?你在懷疑我編瞎話嗎?”
居然沒有人應答,這裡可不是家,誰認識誰啊?沒有人願意為無關緊要的情緒買單。
高老太太見眾人這般反應,再次提高音量道:“我沒編瞎話,那時候家裡窮,就是給人家放牛換糧食吃,不然都吃不上飯。”
還是沒有人願意接話,幾個老人表情各異,有的眼神閃躲,有的一臉漠然。高老太太又氣又急,眼眶都紅了,她覺得委屈,自己好心和大家分享過去,卻被當成了說瞎話的人。
山風像隻焦躁的爪子,胡亂地拍打著窗欞,捎來的消毒水味非但沒壓下病房的沉悶,反而在高老太太心頭那團鬱結的棉絮上,又洇開一片冰涼苦澀的漬痕。
一家人儘心儘力幫她康複,有所好轉,準備出院。卻因為跟病友們聊天生了一肚子氣,血壓升高,頭暈迷糊。
她的親身經曆被病友當成瞎話,她看到病友們的質疑和誤解,甚至冷眼和不屑,鬨肚子委屈。
病房裡徹底安靜下來。那些平日裡還能嘮兩句的病友,臉刷地一下全變了,像掛了層冰霜,又硬又冷,那眼神兒像利劍穿心。
高老太太越想越氣,胸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堵住,喘不過氣來“你們認為我在說瞎話?”
病友們沒有人接話,咋接啊?人家不相信,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出去給人家放牛,哪來的膽量?幾位病友交換著眼神,那眼神裡盛滿了濃稠的懷疑與毫不掩飾的譏誚。
高老太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
她眼睜睜看著那些熟悉的麵孔瞬間被一層陌生而堅硬的東西覆蓋——那是不加掩飾的懷疑、居高臨下的憐憫,甚至還有一絲“這老太太腦子是不是糊塗了”的審視。
她胸口那塊無形的石頭驟然加重,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眼前陣陣發黑,視線模糊。她掙紮著提高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裡硬摳出來的:“你們……你們當我說瞎話?”
質問像石子投入深潭,病房裡隻有一片尷尬的沉默,無聲的浪潮幾乎將她淹沒。病友們紛紛避開她的目光,各自盯著天花板或自己的被角。
高老太太的委屈如同藤蔓瘋長,纏繞得她五臟六腑都疼了起來。那些真真切切烙在骨頭裡的往事,那些在烈日暴雨下走過的每一步,在這些人眼裡,竟然成了不值一提的荒唐故事?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床單,指節繃得慘白,喉嚨裡堵著一團滾燙的硬塊,噎得她喘不過氣。渾濁的老淚再也盛不住,順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無聲地滾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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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您彆往心裡去!”護士小李端著藥盤快步走過來,聲音溫和卻帶著力量,她輕輕拍撫著高老太太劇烈起伏的脊背。
“他們沒經曆過那些苦日子,不懂也是正常的。”她熟練地遞過溫水,又拿出血壓計準備測量。
兒媳孫圓也連忙上前,心疼地替婆婆擦去眼淚:“媽,咱不氣,啊?咱自己個兒心裡清楚的事兒,甭跟他們爭。”
她溫言軟語地勸著,眉頭卻緊緊鎖著,看著婆婆被氣成這樣子,她心裡也像被貓抓一樣難受。
可高老太太此刻像一頭倔強的老牛,梗著脖子,胸膛劇烈起伏,任憑護士小李和孫圓怎麼勸,那口氣就死死地堵在心口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她固執地指著那幾個方才質疑她的病友,聲音嘶啞卻執拗:“不行!我得跟他們說清楚!我高秀平,這輩子沒說過半句瞎話!”
她掙紮著就要下床,枯瘦的手臂揮舞著,孫圓和小李慌忙用力按住她。
“媽!媽!您冷靜點!”兒子李建設剛打水回來,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前,和妻子一起牢牢扶住母親。
他額頭急出一層細汗,看著母親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聽著她粗重的喘息,知道再這樣下去後果不堪設想。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猛地閃過李建設的腦海。
他深吸一口氣,俯下身,湊近母親耳邊,聲音放得又輕又穩,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媽,您先彆急!他們不信,是他們沒福分聽!
“您給我們好好講講,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講!我和圓圓、小李,我們都愛聽!您講,我們信!”
李建設的話,像一道溫熱的清泉,猛地澆灌進高老太太焦灼乾涸的心田。她劇烈起伏的胸膛微微一頓,布滿血絲的眼睛抬起,疑惑地看向兒子。
“你們……真信?”那眼神裡,有深不見底的委屈,也有一絲微弱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信!媽,您講!”孫圓立刻接口,語氣斬釘截鐵,緊緊握住婆婆冰冷的手。
“奶奶,您講,我們都聽著呢。”
護士小李臉色一凝,一邊溫然安撫“奶奶,你先彆激動,深呼吸,看著我,慢慢來……”一邊迅速按下床頭的呼叫鈴。
同時麻利地拿出血壓計,套上老太太的胳膊“小張,快通知王醫生,奶奶血壓不穩!”
李建社衝過來,看到母親煞白的臉色和急促的喘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連忙扶住母親另一隻胳膊,聲音發顫“媽,媽!你先緩緩氣兒,聽小李的,彆嚇我們。”
高老太太渾濁的目光在兒子、兒媳和小李臉上緩緩移動,像在辨認、在確認。終於,她緊繃的身體一點點鬆弛下來,重新靠回枕頭上。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似乎穿越了七十多年的塵埃,帶著泥土、青草和牛棚特有的混合氣息。
當她再睜開眼時,病房裡那令人窒息的白色牆壁、冰冷的儀器仿佛都淡去了。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卻仿佛穿透了時光,落回了那個遙遠得如同前世的王家窩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