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門前的廣場,在初冬清冽的晨光裡,如同被凍結的琉璃。寒風吹過丹陛兩側肅立的錦衣衛大漢將軍身上冰冷的甲葉,發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緋紅、青色、深藍的官袍如同色彩凝滯的潮水,在京中四品以上官員組成的龐大方陣中起伏。每個人都屏息凝神,頭顱微垂,視線卻竭力向上,聚焦在那巍峨的丹陛之上,聚焦在那扇緊閉的、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中樞的厚重宮門。
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
“哐——!”
沉重的宮門在令人心顫的聲響中被緩緩推開。所有人的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列身著金燦燦山文甲、手持金瓜、麵容肅殺如鐵鑄的錦衣衛大漢將軍。他們踏著整齊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動的金色壁壘,分列丹陛兩側。緊隨其後,是身著大紅蟒袍、頭戴三山帽,神色激動中帶著無限敬畏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他微微佝僂著腰,步伐卻異常沉穩,手中捧著一個明黃色的卷軸。
然後,那個身影出現了。
十二章袞服,玄衣纁裳,日月星辰、山龍華蟲……無數象征著皇權天授的紋飾在初升的朝陽下流淌著莊嚴而神秘的光輝。十二旒白玉珠冕旒垂落,遮住了部分麵容,卻遮不住那雙穿透珠簾、掃視群臣的目光。那目光帶著一種剛剛從屍山血海中趟過、洗淨鉛華後的絕對意誌。
朱常洛的步伐不快,甚至因為身體內殘留的紅丸毒素和此前過度的放縱而顯得有些虛浮。但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磚上,都仿佛踏在群臣的心坎上。他不需要言語,僅僅是這身象征著無上權威的冕服,僅僅是這迥異於西苑昏聵時的眼神與姿態,便已釋放出令人窒息的威壓。
他登上丹陛最高處,轉過身,麵向鴉雀無聲的廣場。王安立刻趨步上前,恭敬地侍立在他身側稍後的位置。
沒有冗長的儀仗宣告,沒有繁瑣的禮樂奏響。死寂,是此刻最震撼人心的序曲。
朱常洛緩緩抬起右手。王安立刻會意,深吸一口氣,展開手中那卷承載著雷霆的聖旨,用儘全身力氣,將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送向廣場的每一個角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承祖宗基業,膺受天命,夙夜憂懼,唯恐弗逮。然前時昏聵,受奸佞蠱惑,沉湎逸樂,閉塞忠良之言路,荒怠朝野之政事,上負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下負黎民黔首殷殷之望。此,皆朕之過也!”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心上。罪己詔!皇帝竟然在重掌大權的第一刻,先下罪己詔!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幸賴祖宗庇佑,忠臣泣血,使朕於迷途之中,幡然醒悟!自即日起,朕當宵衣旰食,夙興夜寐,勵精圖治,以贖前愆,以安社稷,以慰蒼生!”
“然,亂國綱紀者,罪無可逭!近侍魏忠賢,本為賤役,不思報效君恩,專以諂諛為能,導帝淫邪於深宮,閉塞忠言於朝堂,其心險惡,其行悖逆,實乃國之大蠹!著即——押赴西市,明正典刑,梟首示眾!其首級懸於西四牌樓三日,以儆效尤!凡有阿附此獠,行悖逆事者,一經查實,同罪論處!”
“嘩——!”儘管早有耳聞,但當“梟首示眾”、“懸首三日”這樣酷烈的刑罰被明旨宣告,廣場上還是不可避免地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倒吸冷氣之聲。魏忠賢完了!皇帝用最徹底、最不留餘地的方式,宣告了對此人的憎惡與清算!這是赤裸裸的立威!那些曾與魏忠賢有過勾連,哪怕隻是送過一點小禮物的官員,此刻無不麵如土色,兩股戰戰,感覺那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冕旒,落在了自己身上。
王安的聲音沒有絲毫停頓,繼續宣讀:“麗選侍玉蔻、舞霓裳、雪魄,不思本分,魅惑君心,導帝失德,罪責難逃!著即褫奪封號,廢為庶人,打入西苑冷宮,嚴加看管,永不得出!”
對麗選侍等人的處置,相對“溫和”,但也徹底斷絕了她們的未來。這傳遞了一個信號:皇帝厭惡的是導引他走向墮落的人,而非僅僅沉迷美色本身。也留了一絲餘地,或許將來還有利用價值。
“內廷失序,奢靡成風,此皆朕失察之過!自即日起,裁撤西苑所有冗餘職司、用度,非奉旨侍奉宮人,悉數遣返原籍或外放皇莊!內官監、司禮監等十二監、四司、八局,嚴加整飭,汰冗存精,力行節儉!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忠謹勤勉,夙夜在公,著即總領內官監,署理司禮監一應印務,整肅宮闈,不得有誤!”
這道旨意,徹底確立了王安在內廷的地位,也向所有人宣告,皇帝將牢牢掌控宮廷,杜絕再出現魏忠賢之流的可能。王安深深躬下身,聲音帶著哽咽:“老奴領旨!定不負皇爺重托!”
宣旨完畢,王安退後一步。朱常洛向前微踏半步,冕旒輕晃,冰冷的目光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廣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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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卿!”朱常洛開口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大病初愈的虛弱感,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前塵已矣,來者可追!朕既已醒悟,自當撥亂反正,重振朝綱!自今日起,朝政要務,首在開源節流,充盈國帑!次在整軍經武,固我邊陲!更需廣納良言,務求實效!空談誤國,實乾興邦!凡有老成謀國、切實可行之諫言,朕,虛懷以待!”
他頓了頓,目光似乎刻意在曾上過激烈諫章的東林清流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忠言逆耳利於行,直言敢諫者,朕心甚慰。然謀國非僅憑血氣之勇,更需通盤籌算,切中時弊,可行之良策!朕,要的是能安邦定國的實策,而非徒增喧囂的空論!”
這話語,如同兜頭一盆冷水,讓一些正為閹黨覆滅而興奮、摩拳擦掌準備大展拳腳、清算政敵的東林黨人心中一凜。皇帝在肯定他們“忠直”的同時,也在明確警告:他不喜歡空談清議,他要的是能解決實際問題的辦法!這給沸騰的東林情緒降了溫,也給其他派係留下了喘息和觀察的空間。
“英國公張維賢!”朱常洛點名。
勳貴班列中,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的英國公張維賢立刻出列,躬身:“老臣在!”
“京營乃天子親軍,國之柱石!然積弊日久,武備鬆弛,朕心甚憂!著卿即日起提督京營戎政,整飭武備,汰弱留強,嚴明軍紀!務必使京營重振雄風,拱衛京師!所需錢糧器械,報與兵部、戶部議處!”這是將京城最核心的軍事力量交到了勳貴之首的手中,釋放出倚重勳貴、穩定軍權的強烈信號。張維賢精神一振,中氣十足地應道:“老臣領旨!定當鞠躬儘瘁,不負聖恩!”
“吏部尚書周嘉謨!”朱常洛再次點名。
“臣在!”一位麵容清臒、氣質沉穩的老臣出列。
“朝堂乃治國之器,吏治乃百官之本。魏逆雖除,然其流毒所及,或有餘孽,亦或有才不堪任、屍位素餐者!著吏部會同都察院,詳查在京、在任官員風評、考績,凡涉魏案、貪瀆不法、庸碌無為者,無論品級,據實具本奏來!其職司空缺,亦需儘快會推‘清正乾練、實心任事’之人選補缺,報朕定奪!朕,要的是能做事、肯做事的臣子!”朱常洛的話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視。他沒有立刻任命誰,而是將人事清查和補缺的權力交給了吏部和都察院,但定下了“清正乾練、實心任事”的標準,並且強調了“報朕定奪”,牢牢掌握著最終決定權。
周嘉謨躬身:“臣遵旨!定當秉公查核,為國選賢!”
乾清宮西暖閣。
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幾乎將後麵坐著的朱常洛淹沒。檀香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焦慮。處理完太和門那場雷霆萬鈞的立威,回到這象征著帝國日常運轉核心的乾清宮,撲麵而來的便是這令人窒息的具體政務。
朱常洛摘下了沉重的冕旒,換上了一頂相對輕便的烏紗翼善冠,但身上依舊穿著明黃色的龍袍。他的臉色在明亮的宮燈下顯得更加蒼白,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紅丸的餘毒和此前身體的虧空,在這高強度的心力消耗下開始顯露出來。他強忍著陣陣襲來的眩暈和胸口的煩悶,伸手拿起最上麵的一份奏章。
王安侍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皇帝的臉色,適時地遞上一杯溫熱的參茶:“皇爺,您龍體要緊,要不…先歇息片刻?”
朱常洛擺擺手,沒有接茶,目光落在奏章的題本上:“戶部題請速撥宣府鎮欠餉疏……”他翻開,裡麵是戶部尚書李汝華那熟悉的、帶著哭腔的筆跡:
“臣李汝華昧死謹奏:查太倉庫現存銀僅八萬五千餘兩,金三千七百餘兩……宣府鎮欠餉已達七個月,軍士號寒啼饑,洶洶然幾近鼓噪……薊鎮、大同、延綏諸鎮亦欠餉三至五月不等……去歲漕糧損耗逾兩成,今歲江南秋賦尚未解到,各處災傷請蠲請賑之奏紛至遝來……國用匱竭,實難為繼。懇請陛下速發內帑,或加征遼餉以解燃眉,否則九邊動搖,社稷危矣……”
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一段段絕望的陳述。朱常洛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他知道明末財政困難,但沒想到竟困難到如此地步!偌大的帝國,國庫裡竟然隻剩下區區幾萬兩銀子?連邊防軍餉都發不出了?這簡直是坐在火藥桶上!
“內帑?”朱常洛下意識地低聲自語。他繼承了原主的記憶,知道所謂的“內帑”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錢,原主在鄭貴妃和李選侍的“幫助”下,早就揮霍得差不多了,西苑的奢靡更是雪上加霜。他抬起頭,看向王安,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王安,內承運庫…還有多少銀子?”
王安臉上露出一絲苦澀,低聲道:“回皇爺,西苑…用度甚巨,內承運庫…庫藏也已不多,賬麵上…大約還有十五萬兩左右。”這十五萬兩,恐怕還是王安儘力維持才保住的最後一點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