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過後的夜空格外乾淨,星星亮得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鑽。赫銘獨自站在天台邊緣,欄杆被夜風吹得有些涼,他的左手攥著欄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右腿穩穩地站著,左腿卻像有自己的主意,膝蓋時不時往前一頂一頂的,帶著小腿輕輕抽搐。
他低頭看著樓下的園子,月光把五個並排停放的智能輪椅照得像銀色的貝殼。白天林樾檑他們坐著輪椅打鬨的笑聲仿佛還飄在空氣裡,可落在赫銘耳朵裡,卻變成了另一種聲音——爺爺坐在木輪椅上咳嗽的聲音,叔叔用拳頭砸輪椅扶手的聲音,還有他自己出院時,護工把輪椅推到病房門口,輪子碾過地麵的“軲轆”聲。
“叮”的一聲輕響,是金屬碰在一起的聲音。赫銘回頭,看見胡明佳提著個食盒站在天台入口,手裡還拎著個陶壺,壺嘴冒著淡淡的白氣。
“冷不冷?”她把食盒放在天台中央的石桌上,打開蓋子,裡麵是一小碟鹵花生、一碟醬牛肉,還有兩雙筷子兩個酒杯,“婉晴姐剛溫的黃酒,說這天氣喝點正好。”
赫銘沒說話,轉回頭繼續看著樓下的輪椅。胡明佳也不催,倒了兩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他手邊:“我爸以前總說,酒是解悶的鑰匙,喝兩口,話就容易出來了。”
酒杯的溫度透過指尖傳過來,帶著點暖。赫銘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來抿了一口,黃酒的醇厚混著微甜滑進喉嚨,像有隻溫柔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胸口。
“我爺爺以前的園子裡有棵老葡萄藤,”
赫銘突然開口,聲音有點啞:“比我歲數都大。每年夏天,藤葉能把半個園子遮住,我就躺在藤下的竹椅上,聽他講以前的事。”
胡明佳拿起一顆花生剝著,沒插話。
“他手巧,會做木匠活,說等我十歲,就用葡萄藤的老枝給我做個彈弓。結果我九歲那年夏天,他就在藤架下栽倒了。”
赫銘的聲音頓了頓,左腿又抽了一下,他下意識按住膝蓋:“送到醫院,醫生說腦乾梗了。再回家時,他就坐在自己做的輪椅上,藤架下的竹椅空了,我的彈弓也沒做成。”
他又喝了口酒,這次喝得有點急,嗆得咳嗽了兩聲:“那輪椅是木頭的,輪子是鐵的,推起來‘咯吱咯吱’響。他總說‘這破車,還沒我以前編的竹筐穩當’,可直到他走,也再沒站起來過。”
風吹得他額前的頭發晃了晃,他抬手把頭發捋到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神卻有點空:“我叔比我大五歲,以前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能原地起跳抓籃板。我小時候總追著他喊‘叔,教我扣籃’,他就把我扛在肩上,讓我夠籃筐。”
說到這兒,他突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沒到眼底:“他倒下那年才三十五。現在輪椅上的坐墊都換了四個了,上次去看他,他掀開褲腿給我看,膝蓋上全是疤——他總在夢裡以為自己還能跑,一使勁就從輪椅上摔下來。”
酒杯裡的酒見了底,赫銘把空杯放在石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你說巧不巧?他們倆都是突然倒下的,倒下後都坐上了輪椅,都沒再站起來。”
他站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腿,膝蓋又抽了一下,這次抽得有點厲害,差點讓他站不穩。他踉蹌了一下,扶住石桌才站穩,聲音裡帶著點自嘲:“現在輪到我了。這腿一天比一天不聽話,輪椅又正好送來了,五個位置,好像就等著我坐下似的。”
胡明佳終於開口,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你爺爺的輪椅是五十年前的木頭輪,你叔的輪椅是十年前的鐵架款,樓下的輪椅,是穆高他們剛改好的智能款。”
赫銘抬頭看她。
“你爺爺那時候,醫生說他‘站不起來’,是因為當時的康複技術隻能到那兒;你叔摔下輪椅,是因為沒人教他怎麼跟失控的身體和解。”
胡明佳拿起陶壺,給兩人的酒杯添滿,“但赫銘,你現在在悅和園……”
她指了指樓下:“冷冰霜嫂子的針灸能讓神經慢慢醒過來,劉麗姐能從影像片裡看出你自己都沒察覺的好轉,穆高的輪椅不是讓你‘坐下’,是讓你累的時候有個歇腳的地方——就像樾檑哥他們,坐輪椅不是認輸,是換個姿勢接著折騰。”
赫銘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被胡明佳打斷:“我知道你怕什麼。怕這腿成了定數,怕輪椅成了終點,怕走爺爺和叔叔走過的路。可你忘了,你現在走的,是悅和園的路。”
胡明佳拿起酒杯,跟他的輕輕一碰:“你爺爺沒見過智能輪椅,你叔沒試過霜姐的針灸,他們更沒在台風天裡,被一整個園子的人陪著收拾過園子。”
赫銘看著杯裡晃動的酒液,裡麵映著他自己的影子,還有高空中的星星。左腿的膝蓋又抽了一下,這次他沒去按,隻是靜靜地感受著那股不受控的勁兒——像有個調皮的孩子在腿裡蹦躂,而不是什麼可怕的預兆。
“我小時候偷喝爺爺釀的米酒,”他突然說,聲音柔和了些:“喝多了摔在葡萄藤下,是他拄著拐杖把我背回去的。那時候他的腿還沒那麼糟,背我的時候,後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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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明佳笑了:“二姐魯妮說,等明年葡萄熟了,讓你跟她學釀酒。”
赫銘的眼睛亮了一下,像被風吹動的星火。他端起酒杯,這次沒再猶豫,一飲而儘。黃酒的暖意從胃裡散開,慢慢裹住了他有點發僵的左腿,膝蓋的抽搐好像也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