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陳彥在翰林院當值完畢,處理完手頭的文書,已是午後。他整理好案幾,與同僚略作交代,便起身出了翰林院,徑直往東宮方向而去。身為太子侍講實為太孫侍講),他需定期前往東宮,為太孫趙宸講解經史,探討時務。
初夏的宮苑,草木蔥蘢,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在青石路麵上灑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花草的清香,偶有鳥鳴清脆,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時節。然而,當陳彥踏入東宮那座雅致卻不失莊重的書房時,卻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沉悶。
太孫趙宸並未像往常一樣,或是伏案批閱文書,或是站在書架前翻閱典籍,而是獨自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的一池碧水,眉頭微蹙,俊朗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霾,連陳彥進門的腳步聲都似乎未曾察覺。
陳彥心中微動,放輕腳步,上前躬身行禮:“臣陳彥,參見殿下。”
趙宸聞聲,這才回過神來,轉過身,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抬手虛扶道:“維嶽來了,不必多禮。坐。”雖是笑著,但那笑容明顯有些勉強,眉宇間的憂色並未散去。
兩人在窗邊的茶榻上相對坐下。內侍奉上香茗後,便悄然退下,並掩上了房門,書房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陳彥沒有急於開始今日的講讀,他觀察著趙宸的神色,斟酌了一下語氣,關切地問道:“殿下,臣觀您今日眉宇不展,似有憂煩之事。不知可否告知?或許臣能略儘綿薄,為殿下分憂一二。”
趙宸聞言,輕輕歎了口氣,將手中的茶盞放下。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給了陳彥。“維嶽,你先看看這個。”
陳彥雙手接過書信。信紙是常見的宣紙,但紙質堅韌,邊緣略有磨損,顯然經過多次輾轉。字跡遒勁有力,帶著一股沙場特有的鐵血之氣,落款是“弟常勝頓首”。陳彥快速瀏覽起來。
信是寫給太孫趙宸的,寫信之人名為常勝,乃是當今大雍軍方重臣、鎮守北疆多年的鎮國公常雲之孫,目前似乎也在邊軍之中效力。信中並未過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題,內容讓陳彥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信中提到,去歲秋冬之交,北地氣候極為異常,暴雪連綿,較往年早了近月,且雪勢極大,堪稱數十年不遇的白災。漠北草原更是重災區,積雪深達數尺,嚴寒徹骨。據邊境斥候探知及零星越境而來的匈奴部落民透露,漠北匈奴各部賴以生存的牛羊馬匹凍死無數,草場被深雪覆蓋,牲畜覓食艱難,餓殍遍野,情形極其慘烈。寫信人常勝在信中表達了他深深的憂慮:依照往年經驗,匈奴一旦遭遇如此巨大的白災,為了生存,今秋或者最遲明春,南下犯邊劫掠的可能性將極大增加。他提醒京中早作防備,並懇請太孫殿下能有機會在陛下麵前進言,重視北疆防務。
看完書信,陳彥緩緩將信紙折好,遞還給趙宸,麵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完全理解了太孫為何憂心忡忡。北疆的安寧,關乎大雍半壁江山的穩定,一旦烽煙再起,便是生靈塗炭,國力損耗。
“殿下是在擔憂北疆防務?擔憂匈奴可能南下寇邊?”陳彥沉聲問道。
趙宸點了點頭,眉頭鎖得更緊:“正是。維嶽,你也看到了。常勝與我自幼一同長大,性情耿直,絕非危言聳聽之輩。他既如此緊急來信,可見北疆局勢已然不容樂觀。去歲那場大雪,京城亦受影響,我隻覺寒冷,卻未曾想,漠北苦寒之地,竟是如此慘狀!牛羊凍死殆儘,匈奴人生計無著,為了活命,他們必然會化身豺狼,南下劫掠!我近日翻閱北疆奏報,雖各地鎮守總兵皆言防務無虞,但多是泛泛之談,未見有誰如常勝這般,將匈奴可能南下的根源與緊迫性剖析得如此透徹。唉,隻是我雖知此患,但一介儲君,未掌實權,即便向皇祖父進言,若無切實憑據與應對之策,隻怕也難以引起足夠重視,反倒可能被那些一味強調‘天朝上國、四夷賓服’的朝臣斥為杞人憂天,徒惹紛爭。”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力與焦慮。儲君身份尊貴,但在軍國大事上,尤其是涉及邊防此等敏感領域,若無充分理由和朝中重臣支持,貿然發言,確實容易陷入被動。
趙宸說完,目光灼灼地看向陳彥,帶著一絲期待問道:“維嶽,你博聞強識,通曉古今。對於這匈奴,你了解多少?我知你生於江南,未必親曆邊塞,但書中可曾涉獵?”
陳彥迎上趙宸的目光,略一沉吟,坦然道:“回殿下,臣確未至北疆,於塞外風物,多是得自書本與前人記述。然則,匈奴為我中原千年之患,史不絕書。臣平日讀書,於《史記》、《漢書》中匈奴列傳,乃至曆代兵家關於備胡、禦虜的策論文章,均曾用心研讀,不敢說了若指掌,但於其族源習性、社會結構、興衰之理,也算略有心得。”
“哦?”趙宸眼中閃過一抹亮光,身體微微前傾,“快與我說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唯有深知匈奴為何必然南犯,我等方能思慮應對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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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彥整理了一下思緒,清朗的聲音在書房中緩緩響起,開始為他未來的君主,係統梳理那來自北方草原的威脅:
“殿下,欲明匈奴為何每遇天災便必然南犯,需先明其根本。臣淺見,其緣由可分為明、暗兩層,或者說,一為‘生存之需’,一為‘統治之策’。”
“這明處第一層,便是殿下與常小將軍所言,生存所需,不得不為。”陳彥伸出第一根手指,“匈奴乃遊牧為生,逐水草而居。其生計根本,全係於牛羊牲畜。去歲白災如此酷烈,牲畜凍餓而死泰半,則其部民冬日口糧、春日籽種指母畜懷胎)、乃至來年生計,皆瀕臨斷絕。牲畜於彼,如同我中原百姓之田畝稼穡。田畝若遭蝗災水患,顆粒無收,百姓亦將淪為流民,迫於生存,或嘯聚為盜,或衝擊州府。匈奴亦然,當其部落存續受到威脅,南下劫掠我朝邊境城鎮,搶奪糧食、布匹、鐵器、乃至人口,便成了他們最快、最直接的求生之道。此乃形勢所迫,無關仁義,純為生存本能。故而,每遇大災,邊患必起,幾乎已成鐵律。”
趙宸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確實如此。易地而處,若我大雍百姓遭此大難,朝廷若賑濟不力,恐亦生內亂。這第一層緣故,顯而易見。那第二層呢?”
陳彥神色愈發沉靜,目光變得深邃,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這第二層,亦是關鍵,卻往往為人所忽視。那便是轉移矛盾,鞏固權位。”
“哦?轉移矛盾?此言何解?”趙宸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
“殿下可知匈奴王位,傳承製度與我中原迥異?”陳彥問道。
趙宸略一思索,答道:“略有耳聞,似是兄終弟及,而非父死子繼?”
“殿下明鑒。”陳彥讚道,“正是如此。我中原王朝,立嫡以長,太子名分早定,旨在避免爭儲內耗,求一個‘定分止爭’。然匈奴之俗,大抵是兄終弟及,俟諸弟儘亡,乃複歸傳於長兄之子。此製在部落強盛、首領威望足以服眾時,或可維係。然一旦王庭衰弱,如遭遇此等白災,實力大損,則其弊立現!”
他頓了頓,詳細剖析道:“殿下試想,匈奴單於之下,尚有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左右大將等,皆稱‘王’,各有分地、部眾,實力不容小覷。平日單於強盛,諸王自然臣服。可一旦單於本部因天災人禍實力銳減,威望受損,那些手握重兵的兄弟子侄,豈能沒有覬覦大位之心?單於之位,立賢立長,本就可爭,屆時,內亂之危,遠勝外患!”
陳彥的聲音帶著一種洞察曆史的冷靜:“值此內部矛盾尖銳、統治岌岌可危之時,對外發動一場戰爭,便成了匈奴單於轉移視線、鞏固權位的一步‘妙棋’。”他看著趙宸,一字一句道:“首先,南犯劫掠,若有所獲,可迅速補充部落損失,增強本部實力,此為解決生存問題,亦增強硬實力。其次,亦是更重要的,可將部落內部因貧困、饑餓而產生的不滿情緒,引導至外部,所謂‘一致對外’。讓所有匈奴人都意識到,他們的敵人是富裕的南方中原王朝,是漢人,而非他們貧弱的單於。通過製造外患,來壓製、消弭內憂。”
“最後,”陳彥目光銳利,“戰爭期間,單於可以整合調遣各部兵力,借機削弱不服從命令或實力較強的其他王爺的勢力,甚至可能借刀殺人。若戰爭獲勝,單於個人威望將達到頂峰,足以壓製一切反對聲音;即便戰事不利,隻要單於本部損失不大,亦可歸咎於他人作戰不力,從而繼續維持統治。故而,在單於看來,南下犯邊,雖冒險,卻是一舉多得:既能解決生存危機,又能轉移內部矛盾,更能借機鞏固自身權力。因此,每逢天災,匈奴南犯,幾乎是一種必然的選擇,絕非單純的‘窮瘋了’來搶掠那般簡單。”
趙宸聽得入了神,手指無意識地在茶幾上輕輕敲擊著,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陳彥的這一番分析,抽絲剝繭,由表及裡,將匈奴南犯的深層動機剖析得淋漓儘致,遠遠超出了尋常“胡人畏威而不懷德,貪利而忘義”的膚淺論調。這讓他對北疆局勢的複雜性和嚴峻性,有了更深刻、也更清醒的認識。
良久,趙宸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向陳彥的目光中,欣賞與信賴之色更濃:“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維嶽此番剖析,洞若觀火,直指要害!將匈奴南犯的‘生存之需’與‘統治之策’說得透徹無比!如此看來,今秋或明春,北疆必有一場大風波!絕非邊將奏報中那般輕描淡寫!”
他的眉頭重新蹙起,憂色更重:“若果真如此,那我朝北疆防禦,便不能僅以防範小股流寇劫掠視之,而需以應對一場可能由匈奴單於親自策劃、意在轉移內部危機、甚至可能集結了相當兵力的大規模入寇為準!這……現有的邊防部署,是否足夠?各鎮總兵,是否已有此等警惕?”
陳彥看著趙宸憂心忡忡的樣子,知道這位年輕的儲君已將北疆安危真正放在了心上。他沉默片刻,沒有立即回答關於防禦的具體問題,而是轉而問道:“殿下既已洞察其奸,不知接下來,有何打算?”
趙宸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幾步,停下腳步,目光堅定地看向窗外,沉聲道:“此事關係重大,絕不能坐視不理!我需儘快覓得時機,向皇祖父詳細稟明此事利害,陳說匈奴南犯之必然性與嚴重性!即便可能引來非議,也顧不得了。隻是……”他轉過身,看向陳彥,語氣帶著誠懇的請教,“若要說服皇祖父與朝中重臣,單憑常勝一封信與維嶽你方才這番精妙分析,恐仍嫌不足。維嶽,你既深知匈奴情弊,對於此番北疆防務,可有何具體的應對之策或建言?哪怕隻是初步構想,亦可助我完善奏對之辭。”
書房內陷入了短暫的寂靜,隻有窗外細微的風聲和池水的輕響。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在空中緩緩盤旋。陳彥端坐在榻上,眼簾低垂,手指輕輕摩挲著溫熱的茶杯,腦中飛速運轉,將過往所讀的兵書戰策、史籍記載,與當前掌握的北疆信息、匈奴動態相互印證,推演權衡。他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或許將直接影響大雍北疆的防禦策略,乃至千萬軍民的安危。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已然有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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