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最後一個問題,像是一根無聲的鋼針,精準地刺破了會議室裡最後一個偽裝的氣泡。
這個問題,他沒有問省委書記,也沒有問在座的任何一位常委,他問的是李副省長。
這是一種近乎殘忍的禮貌。
他明明知道答案,卻偏要將問題拋給那個被扒光了鎧甲的對手,逼著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撕開最後一層遮羞布。
會議室裡,陷入了一種比之前更加詭異的死寂。
如果說剛才的沉默是暴風雨前的壓抑,那此刻的寂靜,就是風暴過後,遍地狼藉的廢墟。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被抽走了,隻剩下目光在空氣中無聲地交錯、碰撞。
李副省長的臉,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那是一種血色儘褪後的鐵青,肌肉因為極度的憤怒和羞辱而微微抽搐。他放在會議桌上的雙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仿佛要將身下那張名貴的紅木椅子捏碎。
他想起了淩晨時分,錢正明向他彙報時那抑製不住的興奮;想起了自己看到那份“d方案”時的誌得意滿;想起了自己走進這間會議室時的意氣風發。
那些畫麵,此刻都變成了一幀幀無聲的嘲諷,在他腦海裡循環播放。
王海濤!
這個名字像烙鐵一樣,燙在他的心上。他恨不得現在就衝出發改委,把那個自作聰明、把他當槍使的蠢貨,活活掐死。
可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回答林舟的問題。
說是王海濤提供的?那他這個副省長,就成了一個被下屬處長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笑話。說不知道?那他剛才那番慷慨陳詞,就成了一場徹頭徹尾的鬨劇。
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喉嚨裡像是被塞進了一團滾燙的沙礫,灼熱而乾澀。他一生中經曆過無數大風大浪,卻從未像今天這樣,被人用最簡單的事實,堵在牆角,無路可退。
最終,他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沉默。一種比任何辯解都更顯蒼白的沉默。
而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定了那個角落裡的年輕人。
那目光裡,已經沒有了最初的輕蔑和審視,隻剩下一種淬了冰的陰冷。他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叫林舟的年輕人,不再是一個可以隨手碾死的螞蟻,而是一個必須除之而後快的敵人。
會議桌的另一側,一直穩坐釣魚台,準備看李係人馬好戲的張副省長派係代表,此刻也同樣陷入了沉默。
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像是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起初,當李副省長拿出d方案,對c方案大加撻伐時,他們是樂見其成的。神仙打架,最好是兩敗俱傷,他們好坐收漁利。當林舟站起來反擊時,他們也隻當是困獸猶鬥,準備欣賞一場更精彩的鬨劇。
可他們萬萬沒想到,劇情會如此反轉。
這哪裡是困獸猶鬥,這分明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教科書級彆的“釣魚”行動。
這個叫林舟的年輕人,他不僅預判了對手會竊取方案,甚至預判了對手會從哪些角度去“優化”方案,並提前在那些地方埋下了環環相扣的致命陷阱。
這份心機,這份手段,這份對信息的掌控力……已經超出了權謀的範疇,近乎於妖了。
他們看著林舟,那個依舊推著眼鏡,神情平靜的年輕人,心裡不約而同地升起一股寒意。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他今天能用這種方式將李副省長拉下馬,明天,就能用同樣的方式,來對付自己。他不是任何派係可以輕易掌控的棋子,他本身,就是一柄鋒利到足以讓所有執棋者都感到恐懼的利劍。
於是,原本的幸災樂禍,變成了深深的忌憚。原本準備在李副省長倒下後立刻跟進補刀的話,也全都咽了回去。
兩位分管經濟的副省長派係,在這間會議室裡,因為同一個年輕人,第一次達成了驚人的一致——沉默。
這詭異的場麵,讓在座的其他常委們,這些在官場裡浸淫了幾十年的“人精”,心思也開始活絡起來。
省紀委書記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撇著茶葉,眼角的餘光卻一直在觀察著林舟、孫向東和李副省長三人的表情。他想的不是項目本身,而是這場交鋒背後,暴露出的紀律問題。一個處長,竟敢欺上瞞下到這種地步,這背後,有沒有更深層次的交易?
分管城建的副省長,則感到一陣後怕。幸虧這個年輕人把問題當場點了出來,要是真按那個d方案去推進,將來出了事,他這個分管領導,板子挨得絕對不會輕。他看向林舟的眼神,已經帶上了一絲感激。
而常務副省長,這位財政係統的老資格,更是看得通透。他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林舟。這個年輕人,不僅技術上過硬,政治手腕也如此老辣。尤其是他最後那個問題,看似把李副省長逼入絕境,實則是把裁決權,巧妙地交還給了會議桌的主位——省委書記。
聰明,太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