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一點。
漢州城的喧囂被關在窗外，發改委的大樓像一頭陷入沉睡的鋼鐵巨獸，隻有零星幾個窗口還亮著，如同它未曾閉合的眼睛。
綜合規劃處的辦公室裡，隻剩下林舟一人。
日光燈管發出輕微的“嗡嗡”聲，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桌上的文件堆積如山，空氣中還殘留著白天人來人往的混雜氣味，但此刻，寂靜是唯一的主宰。
他沒有看文件，隻是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腦海中的沙盤卻前所未有的活躍。
無數條淡藍色的數據流，正圍繞著幾個核心人物模型——李副省長、張副省長、周書記，以及孫向東——飛速地旋轉、碰撞、重組。每一個模型的頭頂，都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分析數據，推演著他們此刻最可能的情緒、決策與下一步的行動。
【目標：李長順。當前狀態：震怒，已進入非理性決策期。威脅等級：極高。】
【推演路徑一：目標將啟動對您的背景進行深度挖掘，失敗。】
【推演路徑二：目標將遷怒於王海濤，王海濤政治生命終結概率99.8。】
【推演路徑三：目標將嘗試動用體製外力量，對您進行物理性或名譽性打擊。啟動概率：73。】
林舟的眼皮在燈光下微微顫動。
他知道，自己捅破天了。捅破了漢東省官場那層脆弱的、心照不宣的平衡。現在，他就是那個平衡被打破後，所有力量都會下意識去擠壓、去消滅的異物。
就在這時，桌上的手機屏幕驟然亮起，突兀的震動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來電顯示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林舟睜開眼，目光落在屏幕上，沒有立刻接起。腦中的沙盤瞬間分出一股算力，將這串號碼納入分析。
【號碼來源：省委內部加密線路。關聯人物：孫向東。】
林舟眼神平靜，劃開了接聽鍵。
“喂，你好。”
“小林同誌嗎？我是孫向東。”電話那頭的聲音沉穩而溫和，聽不出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上位者氣息，“還在單位？辛苦了。現在方便的話，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不是詢問，是通知。
“好的，孫主任，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林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皺的襯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深邃如井。
從他的辦公室到頂樓的主任辦公室，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空無一人的走廊。
深夜的行政大樓，有一種獨特的森然。腳步聲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麵上被放大，回聲在空曠的空間裡來回遊蕩，像是有另一個看不見的影子在跟著你。慘白的燈光從頭頂灑下，將牆上那些“為人民服務”、“求真務實”的紅色標語，映照出一種冰冷而疏離的質感。
林舟的步伐不疾不徐。
他知道，這場深夜召見，才是真正的“考試”開始。
省委常委會上的舌戰群儒，是亮劍，是技驚四座。而今晚的單獨談話，是入局，是摸底與站隊。這一關過不好，前麵所有的驚豔，都將化為泡影，甚至變成催命符。
孫向東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透出溫暖的橘黃色燈光。
林舟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推開厚重的實木門，一股濃鬱的茶香撲麵而來。孫向東沒有坐在那張象征著權力的大班台後麵，而是坐在待客區的沙發上，親自擺弄著一套紫砂茶具。熱水注入茶壺，白色的霧氣氤氳升騰，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
“來了，坐。”孫向東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臉上帶著和煦的微笑，像個慈祥的長輩。
“謝謝主任。”林舟在他對麵坐下，腰背挺直，姿態恭敬，卻不顯局促。
孫向東將一杯洗好的茶推到林舟麵前，茶湯色澤金黃，清澈透亮。
“嘗嘗，今年的明前龍井。朋友從西湖邊上帶回來的，輕易不拿出來待客。”
林舟雙手端起茶杯，沒有立刻喝，隻是聞了聞茶香，點了點頭：“好茶。”
孫向東笑了笑，身體向後靠在沙發上，終於進入了正題。
“小林啊，今天在會上，你的表現，很好。”他用了“很好”兩個字，語氣平淡，卻份量十足，“給咱們發改委，長臉了。”
“都是主任和各位領導指導有方，我隻是根據自己的專業知識，說了幾句實話。”林舟的回答滴水不漏。
孫向東的目光落在林舟臉上，那雙在官場浸淫多年、閱人無數的眼睛裡，帶著審視，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