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那隻白色的搪瓷茶杯,像一座傾倒的墓碑,靜靜地躺在辦公桌上。
茶水,混著紅色的枸杞,蜿蜒流淌,浸潤了那張寫滿人名與單位的a4紙,洇開了一片狼藉的地圖。
馬建國的世界,也像這張紙一樣,被一杯滾燙的茶水,澆得麵目全非。
他那雙幾十年來看慣了風浪、古井無波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林舟,渾濁的眼球裡,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那裡有震驚,有恐懼,有被人一劍刺穿所有鎧甲的赤裸,但更多的,是一種徹底的、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女兒馬曉燕,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也是他心裡最深的隱痛。是他這隻在官場泥潭裡打滾了一輩子、早已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老狐狸,身上唯一一片不能觸碰的逆鱗。
為了不讓女兒重蹈自己的覆轍,他拚儘全力供她讀書,讓她遠離這些人情世故。可到頭來,她還是因為那身與自己年輕時如出一轍的“臭脾氣”,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撞得頭破血流。
他動用過關係,求過人,送過禮,可那些平日裡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一到關鍵時刻就打太極,沒人願意為了他這個快退休的老家夥,去得罪市規劃局裡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
這件事,成了壓在他心口的一塊巨石,讓他夜夜難眠。
他以為這塊石頭會一直壓到他退休,壓到他進棺材。
他做夢也想不到,今天,就在這間他待了三十多年的辦公室裡,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輕描淡寫地,就為他提供了撬動這塊巨石的支點。
“你……”馬建國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他想說什麼,但喉嚨裡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乾澀沙啞,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他那隻放在膝蓋上的手,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辦公室裡,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寂靜和馬叔前所未有的失態,駭得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聽不清林舟最後說了什麼,但他們能看見馬叔的反應。那不是被戳穿了弱點,那是被人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劉慶坐在不遠處,隻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他突然明白了,林舟組建的這個團隊,哪裡是什麼“臥龍鳳雛收容所”,這分明是一支“複仇者聯盟”!
李瑞是熱血未涼的屠龍少年,林舟給了他一把屠龍的刀。
馬叔是心有牽掛的歸隱高人,林舟直接綁架了他的軟肋。
那下一個呢?那個比茅坑裡的石頭還硬,因為舉報領導被整個單位孤立的蘇曉呢?林舟又準備用什麼來撬動她?
劉慶不敢想下去,他覺得自己好像窺見了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密,而這個秘密,讓他感到由衷的恐懼。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能作為“階下囚”被納入這個團隊,或許……還是一種幸運?
林舟沒有逼迫馬建國。
他隻是靜靜地坐著,任由時間流逝,任由那杯潑灑的茶水,在桌麵上慢慢冷卻。他知道,對於馬建國這樣的老江湖,任何催促都是多餘的,他需要自己想通,自己說服自己。
因果沙盤上,代表馬建國的模型,頭頂的數據流正在以一種近乎崩潰的速度瘋狂刷新。
【核心訴求】一欄裡,那根代表著“安穩退休”的藍色數據條,正在被一根代表著“女兒前途”的紅色數據條,瘋狂地擠壓、吞噬。
80對20……
60對40……
40對60……
最終,藍色數據條被壓縮到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而紅色,占據了絕對的統治地位。
終於,馬建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氣神,整個身體都垮了下來。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裡,有他堅守了幾十年的圓滑世故,有他身為老同誌的最後一點尊嚴,還有那份再也端不穩的、與世無爭的姿態。
他沒有看林舟,而是伸出那隻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了指桌上那張濕透了的a4紙,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這紙……都濕成這樣了,上麵的字也花了。”
“重新……給我打印一份。”
辦公室裡,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成了。
連馬叔這塊最硬的滾刀肉,都被他拿下了。
林舟的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點了點頭,像是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沒有立刻去打印,而是從自己的抽屜裡,拿出一包全新的、還未開封的茶葉,放到了馬建國麵前。
“馬叔,這是朋友送的特級大紅袍,我喝不慣,您拿去嘗嘗。”
然後,他又拿起那個倒在桌上的搪瓷茶杯,走到飲水機旁,仔仔細細地衝洗乾淨,重新續上熱水,再穩穩地放回馬建國的手邊。
“茶涼了,傷胃。”
整個過程,他做得行雲流水,自然而然。沒有一絲一毫的炫耀,也沒有半點勝利者的姿態。那份恰到好處的尊重,像一劑溫水,緩緩注入馬建國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馬建國看著桌上那包嶄新的茶葉,又看了看杯子裡重新升騰起的熱氣,眼眶,毫無征兆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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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混跡官場一生,見過太多過河拆橋、得誌便猖狂的小人。他本以為,在林舟亮出底牌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一個被捏住七寸、予取予求的工具。
可他沒想到,林舟在達到目的之後,非但沒有乘勝追擊,反而彎下腰,親手為他這個“手下敗將”,撿起了那份已經碎了一地的體麵。
這一刻,馬建國心裡最後的那點疙瘩,也徹底煙消雲散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輸給了一個年輕人的手段,而是輸給了一份他從未見過的格局。
他緩緩地拿起那份新的a4紙,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鄭重地折好,放進了自己上衣的內側口袋,那個位置,緊貼著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