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整,省城電視台一號演播廳的聚光燈,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白晝,將講台上的錢文博教授徹底吞沒。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氣味:昂貴的香水、設備散熱的焦糊味,以及數百人因緊張而分泌的腎上腺素的味道。台下的記者席,像一片被風吹動的黑色麥浪,無數鏡頭如饑餓的獸眼,貪婪地鎖定著光圈中心的獵物。
直播平台的畫麵上,在線人數已經突破了五十萬,並且還在以每秒數千的速度飆升。彈幕如瀑布般滾過,將錢文博那張儒雅的臉,切割成無數像素碎片。
“開始了開始了!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礦泉水!”
“五十萬兄弟在線圍觀,教授壓力大不大?”
“我賭五毛,教授今天會說‘我隻簡單講兩句’。”
錢文博清了清嗓子,麵對著無數鏡頭,他那常年在大學講堂和高級研討會上錘煉出的氣場,讓他迅速鎮定下來。他扶了扶金絲眼鏡,嘴角甚至露出了一絲溫和而權威的微笑,仿佛他麵對的不是一場輿論風暴,而是一堂公開課。
“各位媒體朋友,各位關心我省城市發展的同仁,上午好。”
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沉穩,帶著一種特有的學者腔調,傳遍了演播廳的每一個角落,也傳到了無數塊屏幕前。
“今天,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回應某篇匿名的、缺乏基本學術常識的文章。因為那篇文章本身,不值得被回應。它的存在,是對‘研究’二字的侮辱。”
開場白,一錘定音。
後台,助理小高死死盯著監視器,心臟沉到了穀底。完了。教授選擇了最孤高,也最致命的開場。他沒有去撲滅那團名為“13.7”的野火,而是站在高地上,開始討論風向的成因。
而在發改委的辦公室裡,李瑞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靠!這老頭兒,太能裝了!”他壓低聲音,對著身旁的林舟嘶吼,激動得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頭兒,你聽聽,你聽聽!‘不值得回應’,然後自己開了個五十萬人在線觀看的發布會來回應!這不就是又當又立嗎?”
林舟沒有看電腦屏幕。
他的桌上,放著一杯剛泡好的龍井。茶葉在玻璃杯中舒展、沉浮,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的鏡片。他隻是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動作不疾不徐,仿佛這間小小的辦公室,就是整個風暴的中心,而他手中的茶杯,便是風眼。
“讓他說。”林舟的語氣,比杯中的茶水還要平淡,“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為我們添柴加火。”
李瑞哪裡能懂這種禪機,他急得在工位上來回轉圈,手機屏幕上的直播間彈幕,讓他眼花繚亂。
“頭兒,他開始上ppt了!我的天,全是英文縮寫和函數模型!這是在乾嘛?在給記者們考研嗎?”
屏幕上,錢文博果然已經進入了他的主場。他身後巨大的ed屏幕上,出現了一張極其複雜的城市生態模型圖,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曲線和數據點。
“……一個成熟的城市發展理論模型,必須考慮到至少五個維度、三十六個變量和超過一百個動態參數。比如我們看到的這個‘可持續生態承載力’sec)模型,它是我院在2008年,結合德國的‘萊茵模式’和日本的‘東京經驗’,曆時三年,經過上萬次計算機模擬才最終確立的理論基石……”
錢文博越講越投入,他指點著屏幕上的圖表,眼神中重新燃起了那種屬於頂尖學者的、掌控一切的光芒。他享受這種感覺,用凡人無法理解的知識壁壘,構建起自己的神壇。
然而,直播間的彈幕,畫風已經徹底歪了。
“我是不是進錯直播間了?這不是高數課堂嗎?”
“教授在說啥?有沒有課代表翻譯一下?”
“翻譯:我牛逼,你們都是渣渣,聽不懂是你們水平不行。”
“聽了五分鐘,我隻想知道,所以,那13.7的錢呢?”
“對!彆扯那些沒用的,就說錢去哪兒了!”
李瑞看著這些彈幕,先是緊張,隨即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了林舟那句“添柴加火”的意思。
錢文博的“陽謀”,是用學術的複雜性,去消解問題的尖銳性。
而林舟的“陽謀”,卻是用問題的尖銳性,去引爆學術的虛偽性。
這是一場降維打擊。
林舟輕輕吹了吹茶湯,目光落在桌上攤開的一份文件上。那不是什麼高深的理論專著,而是一份紅山縣的扶貧項目檔案,上麵用紅筆標注著幾個地名和數字。
他的手機在桌上極輕微地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條加密信息,隻有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