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鄰縣石門鄉的路,比紅山縣的更加難走。
客車是縣裡跑鄉鎮的班車,車身黃一道泥,白一道灰,像剛從泥潭裡打過滾。車廂裡塞滿了人和行李,雞鴨的騷味、汗味和劣質煙草味混合在一起,凝成一股能把人熏得頭暈腦脹的濃霧。
林舟沒有選擇坐縣裡派的專車,他獨自一人,換上了一身最普通不過的夾克和布褲,擠在這輛搖搖晃晃的鐵皮罐頭裡。
窗外的風景單調得令人心悸。連綿不絕的黃土坡,光禿禿的,被風蝕出一道道深刻的皺紋,像一張衰老而無望的臉。偶爾有幾棵生命力頑強的酸棗樹,歪歪扭扭地抓著貧瘠的土地,枝丫上掛著稀疏的葉片,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瑟瑟發抖。
他腦海中的沙盤,早已將王秀蓮家的位置精準地標注出來。模型旁邊,【極度貧困,重度抑鬱,麻木】這幾個冰冷的標簽,在顛簸中,一點點被窗外這片真實的土地所填充,變得有了重量,有了溫度,甚至有了紮人的棱角。
數據是抽象的,而貧窮的具象,是車窗上一道道刮不乾淨的陳年汙痕,是身邊大嬸布滿裂口的手,是售票員數著那幾張毛票時麻木的表情。
石門鄉到了。
林舟下了車,腳下踩著的是一層厚厚的浮土,一腳下去,便騰起一圈灰色的煙。他按照沙盤的指引,拐進一條更窄的土路。路兩旁是破敗的土坯房,有些牆體已經開裂,用幾根木頭歪歪斜斜地撐著,仿佛一陣大風就能吹倒。
王秀蓮的家在村子的最裡麵,院牆是用石頭和泥巴壘起來的,已經塌了一半。一扇朽爛的木門虛掩著,風一吹,便發出“吱呀”的、瀕死般的呻吟。
林舟在門口站了片刻,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衣領,才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敲門聲在寂靜的院子裡顯得格外突兀。等了很久,門才從裡麵被拉開一條縫。
一張蠟黃而浮腫的臉,出現在門縫後。女人的頭發乾枯得像一蓬亂草,眼神空洞,沒有一絲光彩。那是一種被生活反複碾壓後,徹底放棄了掙紮的麻木。她看著林舟,這個穿著乾淨的陌生男人,眼神裡沒有好奇,隻有戒備和疏離。
“你找誰?”她的聲音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摩擦。
“請問,是王秀蓮大姐嗎?”林舟的語氣很平和。
女人沒有回答,隻是用那雙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
“我叫林舟,從省城來的。”林舟補充道,“想跟您聊幾句,關於您丈夫,張偉大哥的事。”
“張偉”兩個字,像一根針,刺破了女人臉上那層堅硬的殼。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被更深的麻木所覆蓋。
“事情已經了了。”她說著,就要關門,“我們拿了錢,以後跟他們沒關係了。你走吧。”
門被林舟用手擋住了。他的力氣不大,但很堅定。
“大姐,我不是他們的人。”林舟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來,是想把當年沒說完的話,說完。把沒算清的賬,算清。”
女人僵住了,她的手還搭在門板上,關也不是,開也不是。
正在這時,屋裡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媽,我餓。”
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男孩,從女人身後探出頭來。他很瘦,臉色和母親一樣蠟黃,但那雙眼睛,卻黑亮得像兩顆葡萄。他好奇地看著林舟,手裡還攥著半個黑乎乎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窩頭。
王秀蓮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把孩子往身後拉了拉,仿佛林舟是什麼會吃人的怪物。
林舟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他從口袋裡掏出幾顆來時在鎮上買的大白兔奶糖,蹲下身,遞向那個孩子:“小朋友,叔叔請你吃糖。”
孩子渴望地看著奶糖,卻不敢伸手,隻是抬頭看著自己的母親。
王秀蓮死死地盯著林舟,眼神裡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恐懼,有屈辱,還有一絲被觸動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鬆動。最終,她像是泄了氣一般,拉開了門,轉身走進了昏暗的屋裡。
“進來吧。水沒有,要喝自己倒。”
林舟跟著走了進去。屋裡幾乎沒有任何像樣的家具,一張土炕占了半間屋子,炕上鋪著發黑的蘆葦席。另一邊是一張缺了腿的桌子,用幾塊磚頭墊著。唯一的電器,是一盞掛在屋頂中央、積滿灰塵的十五瓦燈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發黴的味道。
林舟沒有坐下,他把奶糖塞進小男孩的手裡,然後看著王秀蓮。
“三年前,劉三的人給了你五十萬,對嗎?”林舟開門見山。
王秀蓮正在給孩子擦鼻涕的手頓住了,她猛地抬起頭,眼神裡第一次露出了驚恐:“你……你怎麼知道?”
“我還知道,他們讓你簽了一份協議,讓你承認張偉大哥是違規操作,讓你保證永不追究。”林舟的語氣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進王秀蓮那潭死水般的心裡。
“你到底是誰?你想乾什麼?”王秀蓮的聲音開始發顫,她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像一隻護崽的母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