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的話音在寬大的辦公室裡散去,那句“披荊斬棘”,帶著一個年輕人不加掩飾的鋒芒和信念,仿佛還在空氣中回響。
房間裡,陷入了一種深沉的寂靜。
書櫃上一座老式台鐘的“滴答”聲,此刻變得異常清晰,像在為這短暫的交鋒,精準地度量著時間。
周懷安沒有立刻說話。他微微向後靠進寬大的座椅裡,目光落在林舟的身上,那雙看過幾十年宦海風雲的眼睛裡,情緒複雜難辨。有驚訝,有追憶,最終,都化作了一絲深不見底的欣賞。
那是一種老匠人看到一塊未經打磨、卻質地絕佳的璞玉時,才會有的眼神。
他端起茶杯,杯蓋與杯沿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叮”,打破了室內的寧靜。
“說得好。”周懷安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披荊斬棘,這才是刀的本分。”
他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茶,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林舟。
“但是,小林啊,你有沒有想過,荊棘是什麼?”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林舟以為辯論的核心是“刀”,周懷安卻把話題引向了“荊棘”。
“是困難,是阻礙,是腐朽的利益集團。”林舟的思維高速運轉。
“都對。”周懷安點了點頭,“但也不全對。荊棘,有時候是硬的,有時候,卻是軟的。有的是盤根錯節的老樹根,你一刀下去,可能會崩了刃。有的,是漫山遍野的藤蔓,你斬斷一根,它會纏上來十根,讓你動彈不得,活活耗死你。”
他放下茶杯,神情變得嚴肅而懇切。
“我跟你說要愛惜羽毛,不是讓你把刀藏起來,讓它生鏽。我的意思是,你要學會看懂前方的荊棘。什麼時候該用刀鋒,什麼時候該用刀背,什麼時候,甚至要放下刀,用手,一根一根地把藤蔓解開。”
他的聲音變得愈發語重心長,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關切。
“雷霆手段,隻能用來對付那些看得見的、硬的敵人,比如劉三。但對付那些看不見的、軟的阻力,比如紅山縣老百姓心裡那道不信任的牆,你的刀再快,也劈不開人心。”
“愛惜羽毛,是讓你積蓄力量,讓你在每一次出鞘時,都能有更大的把握。是讓你明白,為政,不光是破,更是立。破,需要的是勇氣;而立,需要的是智慧,是耐心,是團結大多數人的能力。羽毛,就是你的信譽,你的資本,是你讓彆人願意相信你、跟隨你一起‘立’的基礎。你把羽毛都弄臟了,弄掉了,誰還信你這隻鳥能帶著他們飛起來?”
周懷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罕見的、帶著自嘲的微笑。“我年輕的時候,比你還衝。在下麵一個縣裡當副書記,遇到一件不平事,也是熱血上頭,拿著一腔道理就往上頂。結果呢?事情沒辦成,自己碰了一鼻子灰,還把當時唯一肯支持我的老書記給拖下了水。後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周啊,咱們是來種地的,不是來打獵的。打獵,講究一槍斃命。種地,得先翻土、施肥、澆水,急不得。你把地都踩硬了,還怎麼指望它長出莊稼?’”
他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笑。“你看,年輕時犯的錯,一輩子都記得。所以今天才忍不住跟你多說幾句,有點囉嗦了。”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瞬間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林舟感受到這番教誨的分量,那不是居高臨下的敲打,而是一個過來人最真誠的經驗傳承。
“好了,不說這些了。”周懷安擺了擺手,神情重新變得嚴肅,“我們說回正事。那份報告,省委辦公廳轉告你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明白了。對‘紅山模式’進行複盤總結,探討在全省推廣的可能性。”林舟簡明扼要地回答。
“嗯。”周懷安點了點頭,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叩擊,“我要的,不是一份歌功頌德的總結報告。我要的是一份解剖麻雀的分析報告,一份切實可行的行動方案。”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充滿了期待。
“小林同誌,這份報告,我不隻把它看作一份總結。我更願意把它看作一份……‘軍令狀’。”
辦公室裡的空氣,再次變得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