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國家開發銀行雲江省分行的路上,孫立國一言不發。
他坐在後排,平日裡總是挺得筆直的腰杆,此刻卻微微有些僵硬。那雙閱遍無數項目報告、能在半秒內發現數據漏洞的銳利眼睛,正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十指無意識地交叉、鬆開,再交叉。
這是一個他從未有過的狀態。
林舟坐在他身旁,同樣沉默。他沒有去看孫立國,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邊這位發改委“定海神針”身上散發出的緊繃氣場。那不是麵對省委書記時的那種敬畏,也不是麵對下屬時的那種威嚴,而是一種即將踏入未知考場,連自己都無法完全預料考題的凝重。
林舟的內心,卻是一片澄澈的平靜。
那份被孫立國命名為“裡子”的絕密報告,每一個字,每一個數據,每一個邏輯推演,都已在他的腦海中過了千百遍。這不僅僅是一份項目計劃書,更像是一份精密的棋譜,預判了對手可能走出的每一步,並準備好了相應的應對。
車子平穩地駛入一片建築風格迥異的區域。與周圍那些爭奇鬥豔、極儘設計感的商業大廈不同,這裡的建築大多是方正、厚重的花崗岩結構,色調沉穩,線條剛硬,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國家開發銀行雲江省分行的大樓,就是其中最不起眼,卻又最讓人無法忽視的一座。它沒有高聳入雲的尖頂,也沒有流光溢彩的玻璃幕牆,隻是一座灰白色的四方建築,靜靜地矗立在那裡,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俯瞰著腳下這片金融動脈。
門口沒有迎賓,隻有兩名身姿筆挺、眼神銳利的武警。車輛經過時,那目光仿佛能穿透車窗,直抵人心。
孫立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他轉頭看了林舟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隻是化作一聲低不可聞的歎息。他知道,從踏入這棟大樓開始,他不再是那個在省內呼風喚雨的發改委主任,而隻是一個帶著項目來“求錢”的申請人。
會客室在頂層。與大樓外部的樸素不同,內部的裝潢簡約卻處處透著考究。沒有金碧輝煌的裝飾,隻有質感厚重的實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和幾幅意境深遠的山水畫。整個空間安靜得可怕,連腳步聲都被厚厚的地毯吸走,隻剩下空調係統發出的微弱嗡鳴。
一個戴著金絲眼鏡、氣質乾練的中年秘書將他們引到會客室,客氣地為他們倒上茶,微笑著說:“孫主任,林科長,請稍等片刻,陳行長正在結束一個視頻會議,馬上就到。”
茶是好茶,水是滾水,但孫立國端起茶杯,卻隻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起的茶葉,並沒有喝。
等待的時間,每一秒都像被拉長了。
大約十分鐘後,會客室的門被推開。一個身材微胖、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男人走了進來。他五十歲上下,臉上掛著和煦的笑容,但那雙眼睛,卻藏在鏡片後麵,閃爍著一種洞察一切的精光。
他就是國開行雲江省分行行長,陳興。
“孫主任,稀客,稀客啊!”陳行長主動伸出手,與孫立國用力地握了握,“早就聽說孫主任是我們省裡項目規劃的‘總把關’,今天能請到你,是我們分行的榮幸。”
“陳行長太客氣了。”孫立國也露出職業化的笑容,“我今天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來向陳行長求援,給你們送項目來的。”
兩人寒暄著落座,林舟則安靜地坐在孫立國的下首位置,像一個最普通的隨行秘書。
開場的客套話很短。陳行長並沒有在那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上浪費時間,他身體微微前傾,直接切入了正題。
“孫主任,你讓秘書送來的那份簡報,我看了。”陳行長拿起桌上那份被孫立國稱為“麵子”的計劃書,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想法很好,立意很高。響應國家號召,聚焦貧困地區,發展新能源產業,每一個點都踩在了政策的鼓點上。我很佩服你們發改委的魄力和擔當。”
孫立國心中微微一鬆,看來開局不錯。
然而,陳行長話鋒一轉。
“但是,”他將那份報告輕輕放下,動作很輕,聲音卻仿佛重了許多,“我們國開行,畢竟是銀行。情懷不能當飯吃,報告也不能直接變成真金白銀。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孫主任。”
孫立國的心又提了起來,他知道,真正的考驗開始了。
“陳行長請講。”
“第一個問題,”陳行長的目光穿透鏡片,落在孫立國的臉上,“項目很好,但為什麼是你們來找我?按理說,這樣一個具有重大扶貧意義和產業前景的項目,省財政應該給予最優先的支持。你們的報告裡,關於省財政的出資部分,寫得很模糊。是省裡不願意出錢,還是……出不了錢?”
這個問題,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在了最脆弱的關節上。
孫立國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強作鎮定,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回答:“陳行長明鑒。省裡當然是大力支持的,相關的土地、稅收等配套政策都已經給了最高規格的傾斜。但是,你也知道,百億級的新能源主項目本身就占用了大量的財政資源,我們希望把有限的財政資金用在刀刃上。而這個下遊的配套產業,我們更希望引入一種更具活力、更市場化的金融支持模式,實現‘政府引導,市場主導’的良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