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通精工的董事長辦公室裡，空氣仿佛凝固了。
地上一片狼藉。上好的龍井茶葉混著玻璃碎渣，在昂貴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麵上，洇開一灘狼狽的水漬，正緩緩地向劉總那雙價值不菲的定製皮鞋蔓延。
然而，劉總渾然不覺。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手裡的那封信，那張輕飄飄的a4紙，此刻卻仿佛有千斤之重。信上的字不多，每一個字他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構成了一個他無法理解的句子。
“雲江省新能源產業引導基金……邀請……洽談‘股權投資’事宜……”
股權投資？
劉總的腦子嗡的一聲。這兩個詞像兩把重錘，砸得他頭暈眼花。
他做了一輩子生意，和政府部門打了一輩子交道。他見過政府給政策，給補貼，給稅收減免，甚至見過政府幫忙拉貸款、做擔保。但他從未見過，也從未想過，政府會像一個風險投資機構一樣，拿出真金白銀，來和你搞“股權投資”。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政府不隻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管理者，它要下場當股東。它要和你一起承擔風險，共享收益。
這已經不是“扶持”，這是“綁定”。
“劉總？劉總您沒事吧？”一個部門經理小心翼翼地開口，打破了死寂。
劉總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猛地回過神。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信，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鐵青。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他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在質問屋裡的所有人，“那個姓林的小年輕，他哪來這麼大的本事？成立產業基金？還五十個億？他以為他是誰？省長嗎！”
他前段時間還把林舟當成一個不懂事、滿嘴跑火車的愣頭青，用十萬塊錢就把人打發了。現在，這個“愣頭青”搖身一變，成了手握五十億資本的“金主爸爸”？
這感覺，就像你昨天剛嘲笑一個乞丐異想天開，今天這個乞丐就開著勞斯萊斯停在你麵前，問你要不要一起投資個項目。
荒誕，且極具衝擊力。
“小張！”劉總衝著門口的秘書吼了一聲，聲音都有些變調，“給我查！馬上！去核實一下，這個什麼‘新能源產業引導基金’到底是怎麼回事！找發改委，找金融辦，找銀行！動用所有關係，我要在半小時內，知道這封信到底是真是假！”
秘書小張從未見過老板如此失態，嚇得一個哆嗦，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辦公室裡的幾個高管麵麵相覷，誰也不敢說話。他們看著老板那張陰晴不定的臉，心裡都泛起一個念頭：這次，劉總好像真的看走眼了，而且錯得離譜。
劉總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拿起電話，手指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他翻到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對麵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喂，老劉啊，什麼事這麼火急火燎的？”
“老王，你收到省發改委的信了嗎？”劉總開門見山。
“發改委？什麼信？哦……你說的是不是那個什麼產業基金的邀請函？”電話那頭的老王笑了，“收到了，剛當廢紙扔垃圾桶裡。怎麼，你還當真了？就那個姓林的小科員，上次也來找過我，畫的餅那叫一個圓。我跟你說，這種事就是走個過場，騙騙上麵領導的。咱們呐，聽聽就好，彆往心裡去。”
劉總的心沉了下去，他聽著老王那滿不在乎的語氣，和他前一刻的想法如出一轍。可他手裡的這封信，那紙張的質感，那油墨的印記，還有那個鮮紅的單位公章，都不像是假的。
“老王，”劉總的聲音有些乾澀，“你再仔細看看，信上說的是不是‘股權投資’？”
“股權投資？有這幾個字嗎？”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翻找垃圾桶的聲音，伴隨著老王的嘟囔，“我看看……哎喲，還真是！‘雲江省新能源產業引導引導基金’……‘股權投資’……我靠！”
一聲驚呼之後，電話那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劉總能清晰地聽到，老王那邊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重。
……
與華通精工豪華氣派的辦公室不同，飛馳動力科技有限公司的“總部”，更像一個雜亂的修理廠。
空氣中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焊接過後特有的味道。角落裡，一台半成品的輪轂電機安靜地躺在支架上，複雜的線圈裸露在外，像一件尚未完成的藝術品。
周毅就坐在這台機器旁邊的一張破舊辦公桌前，麵前攤著一堆紅色的催款單。銀行的、供應商的、甚至連食堂送菜的都送來了最後通牒。
他已經兩天沒怎麼合眼了，眼窩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是個技術狂人，他堅信自己的輪轂電機技術是未來的方向，可現實卻一次次把他的理想按在地上摩擦。研發太燒錢了，就像一個無底洞，吞噬了他所有的積蓄和貸款。
“周總。”一個年輕的工程師走過來，聲音有些低落，“剛剛，張工和李工……來辦離職了。他們說，家裡實在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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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毅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回頭。
又是兩個。公司鼎盛時期有三十多號人，現在，還願意留下來陪他做夢的，隻剩下不到五個了。
“知道了。”他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沙啞，“把該結的工資，都給他們結了。”
“可是，周總，我們賬上……”
“就是砸鍋賣鐵，也不能欠兄弟們的錢。”周毅打斷了他，語氣裡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偏執。
年輕工程師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
周毅看著那台心愛的電機，感覺眼前一陣陣發黑。或許，真的該放棄了。他可以把技術賣給那些大公司，雖然會被壓價壓到骨頭裡，但至少能還清債務，讓兄弟們拿到錢，自己也能過上安穩日子。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際，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車間門口響起。
“請問，哪位是飛馳動力的周毅，周總？”
周毅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樸素夾克，頭發花白，但精神矍鑠的老者，正笑嗬嗬地站在門口。是馬叔。
“我就是。”周毅站起身，有些警惕。這個時間點找上門的，十有八九是來要債的。
馬叔沒多說廢話，他打量了一下這個亂糟糟但充滿了技術氣息的車間，又看了看周毅那雙布滿紅血絲但依舊明亮的眼睛，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了過去。
“省發改委，林舟同誌，托我把這個親手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