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欽差大臣張惟賢的官船抵達杭州拱宸碼頭。
碼頭上旌旗招展,浙江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並杭州府大小官員,皆著官服,肅立迎候。場麵隆重至極,卻也透著一股刻意營造的、近乎窒息的恭順。
張惟賢一身緋色官袍,身姿挺拔,立於船頭。他年不過三十,麵容清俊,劍眉星目,但那雙眼睛掃視過來時,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銳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偽。他並未急於下船,目光在迎接的官員隊伍和遠處層疊的杭州城郭上緩緩掠過,嘴角噙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
“下官等恭迎欽差大人!”以布政使周廷璋為首的官員們齊聲躬身。
張惟賢微微頷首,聲音清越平和:“諸位大人免禮。本官奉旨南來,巡視漕運、清丈田畝,協查漕銀失竊案。今後一段時日,還需諸位同僚鼎力相助。”言語客氣,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勢。
“不敢,不敢,此乃下官等分內之事。”周廷璋連忙應道,笑容滿麵,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
迎接儀式繁瑣而冗長。直到入住孤山林泉清舍,摒退左右,隻留下幾名心腹隨員後,張惟賢臉上那層官方的溫和才漸漸褪去,顯露出疲憊與凝重。
“東主,”一位中年幕僚低聲道,“浙江官場,水很深。方才碼頭上,布政使周廷璋看似恭敬,實則眼神閃爍;按察使趙德明麵色沉靜,但指節發白,顯然內心不寧;至於那位杭州知府…更是汗透重襟。”
張惟賢揉了揉眉心:“意料之中。三十萬兩漕折銀,在離杭州城三十裡處被劫,押運官兵死傷殆儘,最後以三箱‘血銀’的方式重現……這等駭人聽聞之事,若說背後沒有通天的手段,誰信?”他頓了頓,問道,“我讓你們先期查訪,可有收獲?”
另一名負責情報的隨員上前一步,低聲道:“回東主,明麵上的線索幾乎都被掐斷了。黑風寨被剿,死無對證。但暗地裡,市井流言卻指向四海幫和謝家,甚至…牽扯到按察使司的人。另外,就在昨夜,永昌貨棧失火,據說還遭了賊,丟失了一批‘硬貨’。”
“哦?”張惟賢眼神一凝,“永昌貨棧…謝家的產業。失火?遭賊?這麼巧?”他冷笑一聲,“這是有人坐不住了,在清理首尾,還是…有人在故意攪局?”
就在這時,門外侍衛稟報:“大人,致仕國子監博士顧謙顧老先生在外求見,說是奉上地方士紳聯名呈請,並為大人接風。”
張惟賢對這位以清流自守著稱的老臣有所耳聞,略一沉吟:“請顧老先生花廳用茶,我即刻便到。”
花廳內,茶香嫋嫋。顧謙與張惟賢分賓主落座,寒暄幾句後,顧謙呈上了一份地方士紳恭迎欽差的例行文書。
張惟賢接過,隨手翻閱,口中笑道:“顧老德高望重,此番晚輩南來,正要多多請教地方風物民情。”
顧謙撚須微笑:“張大人年輕有為,陛下派您前來,實乃東南百姓之福。老朽閒散之人,本不該叨擾,隻是…”他話音微頓,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侍立在旁的隨從。
張惟賢會意,擺了擺手,屏退左右。
待花廳隻剩二人,顧謙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他從袖中取出另一份封得嚴嚴實實的劄子,雙手奉上,神色肅穆:“此物,乃一位不忍見社稷蠹蟲橫行、黎民受苦的小吏,冒死托老朽轉呈。其中關乎漕銀大案真相,牽扯極廣,請張大人務必親閱,慎之,重之!”
張惟賢神色一凜,鄭重接過那份密劄。入手微沉,他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分量。“顧老放心,晚輩定當仔細研讀。”
顧謙不再多言,起身告辭,背影在夕陽下拉得悠長,帶著幾分孤直與決然。
送走顧謙,張惟賢立刻返回書房,拆開密劄,就著燭火細細閱讀起來。越是往下看,他的眉頭皺得越緊,眼神也越發銳利。
密劄中,沈滄瀾以精煉的筆觸,將倭商賬目、血銀海鹽、四海幫與倭商勾結、永昌貨棧工坊、按察司官員涉入等線索條分縷析,邏輯嚴密,雖缺乏直接物證,但指向性無比明確,勾勒出一張龐大而黑暗的利益網絡。
“好一個‘星火’!好一個沈滄瀾!”張惟賢放下密劄,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眼中既有震驚,也有讚賞,“一個小小的市舶司書吏,竟能查到這一步…若非此劄,我此行,怕是要被人當成瞎子、聾子來糊弄了!”
他負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杭州城的萬家燈火,在他眼中卻仿佛化作了無數貪婪閃爍的銀光。
“傳令!”他驀然轉身,聲音斬釘截鐵,“明日巳時,於行轅正式升堂,傳召浙江布、按、都三司主官,杭州知府,以及…市舶司所有相關人員!本官要親自問案!”
“是!”幕僚凜然應命。
一道無形的驚雷,隨著這道命令,驟然劈向了看似平靜的杭州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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