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鎖孔裡窸窸窣窣摸索了好久,門才被輕輕推開。阿青拄著盲杖,側身擠進來,反手習慣性地帶上門。他手裡提著個印著街道辦紅字的薄塑料袋,裡麵裝著兩包麵條和一小瓶油。
盲杖尖剛點地,就碰倒了什麼東西,發出咕嚕嚕的滾動聲。阿青的腳步頓住了。他側耳傾聽,眉頭慢慢鎖緊。屋子裡的“氣”不對。太亂了。不是他出門前那種井然有序的安靜。空氣裡除了殘留的那股刺鼻香水味,還多了一種……東西被粗暴移動後留下的躁動感。
他把塑料袋和盲杖輕輕靠在牆邊,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指尖觸到工作台的邊緣,沿著台麵滑過去。原本該放著刻刀、木槌、砂紙的地方,空了,或者位置不對。他摸到一塊木料,冰涼地躺在不該躺的地方。繼續往前,指尖沾到了細碎的、應該是散落的木屑,還有……一小塊硬硬的、可能是掉在地上的鑿子頭。
他的呼吸變得有些重。手繼續摸索,碰到椅子,椅子是歪的。他扶正,指尖感受到椅麵上陌生的灰塵印記——有人坐過,或者靠過,很隨意。
阿青站在原地,空洞的眼窩緩緩掃過房間。他不需要看見,皮膚,耳朵,鼻子,都在告訴他同一個事實——他的領地被侵犯了,被粗暴地翻攪過。
他慢慢蹲下身,手在地上摸索。碰到幾本散落的書,書頁卷了邊。他一本本撿起來,拍掉灰塵,憑著記憶和觸感,試圖放回書架原來的位置,動作很慢,帶著一種壓抑的怒火。
然後,他朝著書架底層,那個草筐的方向摸去。
段新紅在草筐裡,聽到他靠近的腳步聲,心臟縮成一團。她不知道外麵具體成了什麼樣子,但從阿青那異常緩慢、異常沉重的動作和呼吸裡,她能感覺到一種山雨欲來的低氣壓。她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
阿青的手碰到了草筐。他沒有立刻拿起來,而是用手指仔細地撫摸著草筐的邊緣,筐口遮掩的絨布,好像在確認它是否完好,是否還在原地。他的指尖有些涼。
“小紅?”他壓低聲音,帶著試探。
段新紅趕緊在軟布上輕輕跺了跺腳,表示自己在,還好。
阿青似乎鬆了口氣,但緊繃的氣氛並沒緩解。他輕輕把草筐從書架底層抱出來,放在自己膝蓋上,用大手整個護住。他的手掌心很熱,甚至有點汗濕。
“她來過了。”阿青的聲音沙啞,不是疑問,是陳述。“翻得……一塌糊塗,是吧?”
段新紅在他掌心下,輕輕點了點頭。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
“這個……混賬東西!”阿青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握著草筐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抖。他很少說重話,這次是真氣狠了。“她怎麼敢……她怎麼敢!”
他猛地站起身,抱著草筐,踉蹌著在屋子裡走了一圈。盲杖磕碰著散落在地的東西,發出雜亂的聲音。他走到臥室門口,手在門框上摸了一把,又走到廚房,聞到一股打翻了什麼調味品的刺鼻味。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胸膛劇烈起伏。
段新紅在他懷裡,被晃得頭暈,但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憤怒和……一種深切的、被背叛的痛楚。王彩鳳是他的親戚,雖然不親近,但終究帶著血緣的標簽。這種來自“自己人”的洗劫,比外人闖空門更讓人心寒。
“鑰匙……她肯定是偷配了鑰匙……”阿青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懊惱和後怕。“怪我……怪我太大意了……”
他抱著草筐,慢慢走回工作台邊的椅子坐下,像是耗儘了所有力氣。他把草筐緊緊摟在懷裡,像抱著最後一件珍寶。
“她找到你了嗎?碰到你沒有?”他急急地問,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段新紅趕緊搖頭,用小腳蹬了蹬他的手掌,表示沒有。
“萬幸……萬幸……”阿青喃喃著,額頭抵在草筐粗糙的邊緣,花白的頭發有些淩亂。“你要是被她發現……那個婆娘,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段新紅忽然明白了,阿青的憤怒裡,有一大半是源於恐懼——對她可能被發現的恐懼。王彩鳳的貪婪和毫無底線,他比誰都清楚。
屋子裡一片死寂。隻有阿青粗重的呼吸聲,和段新紅細微的心跳聲。
過了很久,阿青才緩緩抬起頭。他臉上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決絕。
“這裡……不能待了。”他低聲說,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段新紅心裡一沉。
阿青摸索著,把草筐放到工作台上,自己則起身開始收拾殘局。他看不見,隻能憑著記憶和觸感,一點點把翻倒的工具撿起來,把散落的東西歸位。動作很慢,很艱難,帶著一種固執的秩序感。他不想讓那個女人的破壞,長久地留在他的空間裡。
段新紅從草筐的縫隙看著他佝僂的背影,看著他摸索著扶正一把椅子,撿起一本掉落的書,用腳把碎木屑小心地攏到一堆……她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這個老人,在用他的方式,對抗著外界的惡意,守護著他內心那點可憐的秩序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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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守護得住嗎?王彩鳳像一顆埋在地下的炸彈,這次沒炸,下次呢?她有了鑰匙,隨時可以再來。阿青防得住一次,防不住次次。
阿青收拾了一會兒,累得氣喘籲籲。他停下來,坐到椅子上,麵對著草筐的方向,沉默著。陽光從他身後的窗戶照進來,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卻照不進他空洞的眼窩,也驅不散籠罩在他周身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