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冷!
一種足以將靈魂都凍結成冰碴的酷寒,從四麵八方無孔不入地侵襲而來,像是無數張細密冰冷的蛛網,層層疊疊地纏繞上來,越收越緊,要把他最後一點活氣都勒斷、榨乾。
麻鬆山佝僂著腰,幾乎將整個上半身都埋進那件根本不頂事的破舊棉襖裡,每一步都深陷在沒過大腿根的積雪中,掙紮著,踉蹌著,向前挪動。
每拔出一條腿,都像是從凝固的混凝土裡硬生生扯出鋼筋,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帶起紛紛揚揚、冰冷刺骨的雪沫。
肺部如同一個破舊不堪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氣像是粗糙的砂紙,狠狠摩擦著氣管和肺泡,呼出的白氣瞬間就在眉毛、睫毛和狗皮帽子的絨毛上凝結成厚厚的白霜,視線不斷被冰花模糊。
懷裡的那杆老炮銃,冰冷、堅硬、沉重,硌得他胸口生疼,但它又是此刻唯一能帶來一絲虛幻安全感和明確目標的東西。他死死抱著它,像是溺水者抱著最後一根浮木。
身後的林場家屬區,那些昏黃的、星星點點的燈火,早已被濃重的黑暗和層層疊疊的枯木枝椏徹底吞沒,連最後一點模糊的輪廓都消失了。
仿佛他剛才衝出的那個充滿怒吼、哭嚎和無奈的世界,隻是一個短暫而混亂的夢魘。
而現在,他真正墜入了另一個更加龐大、更加沉默、也更加危險的噩夢之中。
四周,是死一樣的寂靜。
但這種寂靜並非空無一物,它沉重得壓人耳朵,充滿了某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張力。
風穿過枯枝的尖嘯,遠處不知名夜梟偶爾發出一兩聲淒厲怪叫,甚至自己腳下積雪被踩壓時發出的“嘎吱”聲,都被這無邊的寂靜放大了無數倍,清晰得可怕,反而更襯出這片山林本身的深不可測和拒人千裡的冷漠。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從四麵八方包裹上來。
隻有積雪反射著微弱的天光,提供著一點可憐的、灰蒙蒙的視野。
那些落光了葉子的喬木——柞樹、樺樹、楊樹,像一個個披著白麻、形容枯槁的巨人,沉默地矗立著,枝椏扭曲伸展,如同鬼爪,隨時可能攫取他的性命。
更遠處,是黑壓壓的原始林,雲杉、紅鬆、冷杉如同墨綠色的高牆,密不透風,散發著更加古老和危險的氣息。
麻鬆山猛地停下腳步,拄著懷裡的槍,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一團接一團地噴湧而出。
心臟在空腔子裡瘋狂地跳動,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他自己都能聽見。
冷,累,恐懼……
種種負麵感覺如同潮水般衝擊著他年輕的、卻承載著六十歲靈魂的軀體。
但他不敢停太久。
停下來,就意味著體溫會更快地流失,意味著可能被黑暗中潛行的什麼東西盯上,意味著……死亡。
他強迫自己繼續往前挪動,同時努力睜大眼睛,試圖在昏暗中辨認方向。
上輩子的記憶如同破碎的羊皮紙,在他混亂的腦海中艱難地拚接、閃爍。
那個熊倉子……
那個能改變一切的黑瞎子冬眠的樹洞……它應該在……
對了!
往北坡走!
在一片混交林和一片紅鬆純林的交界地帶,有一棵巨大的、雷擊過的空心椴樹!
上輩子,大概是現在不久之後,場子裡有人在那附近發現了熊的糞便和活動的痕跡,還找到了那個倉子,兩個人獵殺了那頭熊瞎子。
當時,那人先取了熊膽,熊身子太重,回林場找了幾個人,幫忙一起拖了回去。
他跟董叔正好幫人家了這個忙!
所以,對於這次獵熊的事情,記憶很深!
推算時間,現在這頭熊肯定還在裡麵貓冬!
方向大致沒錯。
但具體位置……還需要仔細尋找。
在這茫茫林海雪原,沒有任何現代指引工具,全憑模糊的記憶和本能,尋找一個特定的樹洞,無異於大海撈針。
而且,他必須趕在天亮前找到並做好準備。
一旦天亮,雖然視野好了,但他的行動也更容易被可能出現的其他獵人或者巡山人員發現,風險更大。
關鍵是,他的體力到時候也......
“呼……呼……”他喘著粗氣,用幾乎凍僵的手抹了一把臉,甩掉睫毛上的冰霜,努力讓昏沉的腦子轉動起來。
觀察……必須仔細觀察。
雪地上的痕跡……動物的足跡,糞便……樹木的形態……
他低下頭,艱難地在積雪中辨認。
果然,在一些背風的地方,發現了一些細小的、像是麅子或者野兔留下的腳印,還有一些鳥類跳躍的痕跡。
但這些都不是他的目標。
他的目標是更大的,更危險的……
突然!
前方不遠處,一片灌木叢旁的雪地上,幾個異常清晰、足有海碗口大小的巨大爪印,猛地撞入了他的眼簾!
那印記深陷在雪中,輪廓分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龐大和力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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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能隱約看到爪尖劃出的深痕。
是熊瞎子的腳印!
而且看新鮮程度,似乎是不久前留下的!
它出過倉子?
麻鬆山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比這天氣更冷!
他猛地蹲下身,幾乎是匍匐在雪地裡,屏住呼吸,警惕地環顧四周,耳朵豎起來,捕捉著任何一絲異常的聲響。
除了風聲,什麼都沒有。
那家夥可能隻是出來排泄或者短暫活動了一下,又返回倉子了。
看腳印的方向,是往坡上去了……
他稍稍鬆了口氣,但心臟依舊狂跳不止。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脖頸。
上輩子關於熊瞎子可怕的傳說和零星聽聞的慘劇,不受控製地湧上心頭——那能輕易拍碎牛頭骨的力量,那厚實皮毛難以穿透的防禦,那被激怒後的不死不休……
真的要乾嗎?
就憑手裡這杆老掉牙的炮銃?
還有自己這凍得半僵的身體?
一瞬間,退縮的念頭是如此強烈。
但下一秒,爹那暴怒扭曲的臉,娘絕望的哭泣,姐妹驚恐的眼神,還有那張該死的申請表,以及上輩子六十年的卑微慘狀,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不能退!
退了,就什麼都沒了!
和上輩子一樣,爛掉,臭掉,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
乾他娘的!
一股混著恐懼、憤怒和破釜沉舟狠勁的血氣猛地衝上頭頂!
他要用獵殺這頭熊,來表明自己的能力,堅定老爹的信心,改變自己和家人的命運!
他眼中閃過狼一樣的凶光,猛地站起身,不再猶豫,沿著那腳印的方向,更加小心、也更加堅定地向上摸去。
每走一步,都更加警惕地觀察四周,傾聽動靜。
又往前艱難行進了大概一裡多地,在一片背風的、坡度稍緩的山坳處,他的目光猛地被一棵極其粗壯、形態古怪的大椴樹吸引住了!
那椴樹顯然年代極其久遠,樹乾恐怕需要三四個人才能合抱,但樹冠早已斷裂消失,隻剩下光禿禿的、被雷劈過焦黑的主乾,歪斜地指向天空。
而在樹乾離地大概一人多高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樹洞!
洞口邊緣參差不齊,掛著一些枯死的藤蔓和冰溜子,洞口下方的樹皮顯得格外光滑,像是被什麼動物經常摩擦,而且洞口附近的積雪有明顯被壓實、進出過的痕跡!
就是這裡!
麻鬆山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血液轟的一下全都湧上了腦袋!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狂喜隻持續了不到一秒,就被更巨大的緊張和恐懼徹底淹沒。
那黑黢黢的樹洞裡,仿佛隱藏著一頭來自洪荒的惡獸,隨時可能被驚醒,發出毀滅性的咆哮,衝將出來!
他甚至能隱約聞到,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絲極其淡薄的、騷腥臊的氣味。
他猛地閃身躲到旁邊一棵粗壯的鬆樹後麵,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乾,大口喘息,試圖平複幾乎要炸開的心臟。
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衣,又被低溫迅速凍成冰片,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戰栗。
不能慌!
不能慌!
他反複告誡自己,強迫冷靜。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生死考驗。
如何驚熊,如何占據有利位置,如何確保一擊必殺……
任何一個環節出錯,今天這片白雪,就會被他的鮮血染紅。
他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從樹後探出半個頭,死死盯住那個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樹洞。
就是你了。
2)
麻鬆山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鬆樹樹乾,劇烈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血液衝擊著太陽穴,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脹痛。
寒冷似乎暫時被這股巨大的緊張和恐懼逼退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心裡沁出的冷汗,迅速在槍管和握把上凍結,帶來粘膩冰冷的觸感。
不能硬闖。
絕對不能。
熊瞎子這玩意兒,看著笨拙,但在近距離暴起發難的速度快得嚇人,尤其是在它受到驚嚇衝出倉子的那一刻,那股爆發力足以在瞬間將人撲倒撕碎。
必須把它引出來,還必須在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和有利的位置上動手。
上輩子零星聽來的狩獵經驗,還有後來在林業局聽老獵人吹牛時記下的片段,此刻如同沉渣般在混亂的腦海中泛起。
驚熊。
最好的辦法是煙熏。
但眼下他沒有任何生火造煙的工具,就算有,在這冰天雪地裡也很難迅速弄出足夠濃密的煙霧。
聲音?
敲擊樹乾?
大聲喊叫?
風險太大,無法預測熊受驚後衝出的方向和時機,太被動。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視四周,大腦在極度緊張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
有了!
他注意到距離那棵椴樹大約十幾米外,有一處地勢稍高的地方,幾塊巨大的岩石半埋在雪中,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相對穩固的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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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從那個角度看向樹洞,視野相對開闊,沒有太多粗壯的樹木遮擋,而且中間有一小片相對平坦的雪地,可以作為緩衝地帶。
就是那裡!
他必須悄無聲息地先移動到那個岩石後麵,占據那個射擊位。
然後,再想辦法把熊引出來,在它衝過那片平坦雪地時,給它致命一擊!
計劃大致清晰,但執行起來每一步都如同走鋼絲。
他深吸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強行壓下身體的顫抖,開始行動。
先是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從鬆樹後挪出來,每一步都踩得異常小心,儘量不讓腳下的積雪發出太大的“嘎吱”聲。
眼睛死死盯著那個黑黢黢的樹洞,耳朵豎得老高,捕捉著任何一絲從洞裡傳來的異響。
好在,洞裡依舊死寂,隻有風聲。
他幾乎是匍匐著,利用雪坡和灌木叢的掩護,一點一點地向那堆岩石挪動。
冰冷的雪不斷灌進他的袖口、領口,帶來刺骨的寒意,但他此刻完全顧不上了。
全部的精神都集中在那個樹洞和腳下的動作上。
這短短十幾米的距離,仿佛耗儘了他一生的力氣。
當他終於有驚無險地挪到岩石後麵,將身體緊緊貼在那冰冷堅硬的石頭上時,整個人幾乎要虛脫過去,靠在岩石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白色的哈氣濃得像是蒸汽。
暫時安全了。
第一步完成。
接下來,就是最關鍵也最危險的一步——驚熊,並且要確保它從預想的方向衝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姿勢,從岩石的縫隙中探出槍管,瞄準鏡是彆想了,隻能依靠槍管上的簡易準星和多年來雖然是上輩子)摸槍形成的一點模糊感覺。
他檢查了一下火帽,確保引火藥是乾燥的,然後將槍口穩穩地儘可能穩)對準了那棵椴樹樹乾靠近洞口下方的位置。
不能打洞口,萬一子彈卡在樹洞裡或者跳彈傷不到熊,反而徹底激怒它。
打樹乾,用震動和響聲把它驚出來!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手指緩緩扣上了冰冷的扳機。
就在食指即將用力的那一刹那——
一陣極其強烈的、毫無預兆的眩暈感猛地襲擊了他!
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得模糊、扭曲、晃動起來……
……震耳欲聾的迪斯科音樂瘋狂捶打著鼓膜,五彩斑斕的射燈胡亂閃爍,晃得人頭暈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