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敏銳的洞察力和邏輯分析能力，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受過些教育的民國閨秀所能擁有的。甚至比他手下一些經過專業訓練的情報分析員還要出色。
“你的‘感覺’，一向這麼準嗎？”他放下清單，語氣聽不出是讚許還是更深層的探究。
林薇心中微緊，知道自己的表現可能又引起了懷疑。她垂下眼睫，掩飾住內心的波動，低聲道：“隻是……胡亂猜的。或許又是‘落水後’的胡思亂想吧。”
她再次祭出這個萬能借口。
沈驚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沒有繼續追問。他繞過書桌，走到她身邊，距離近得林薇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煙草味和淡淡的古龍水氣息。
他伸手，拿起她剛才正在看的那份、用特殊密碼書寫的電文。“這種密碼，是日本外務省情報部門幾年前使用過的一種變體，已經算是半淘汰的貨色。”他語氣平淡地解釋著，仿佛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不過，用來傳遞一些不太重要的商業信息，或者迷惑對手，倒也夠用。”
林薇心中巨震。他果然看得懂！而且如此輕描淡寫地就道破了來源！這無疑證實了她之前的猜測——沈驚鴻絕不僅僅是銀行家，他深度涉足了情報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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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這些信息，有用嗎？”她忍不住問。
“有用，也沒用。”沈驚鴻將電文放回桌上，目光幽深，“知道了他們的意圖和部分手段，但缺乏關鍵證據，也無法鎖定核心人物，更無法阻止他們換一種方式繼續進行。打掉一個山口商社，還會有無數個‘河口’、‘井上’商社冒出來。”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深沉的無力感，那是個人力量在麵對國家機器層麵的滲透時所感受到的無奈。
林薇看著他冷硬的側臉，忽然有些理解了他身上的那種沉重感。他並非無所不能，他也在黑暗中艱難跋涉，尋找著渺茫的勝機。
“或許……”林薇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可以從這些看似不重要的‘商業信息’入手？比如，他們收購紗廠，需要資金流轉，需要打通關節，這些都會留下痕跡。還有這些‘意外’，隻要是人做的，就一定會留下破綻。如果能把幾起看似孤立的‘意外’並案調查，尋找共同點，或許能找到執行這些臟活的人，順藤摸瓜……”
她提出的思路，帶著明顯的現代刑偵和反間諜思維的色彩。
沈驚鴻轉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靈魂。“並案調查……順藤摸瓜……”他重複著這兩個詞，眼中閃過一絲思索的光芒。
這個方法，他們不是沒想到，但在當前派係林立、各自為政，甚至內部可能就有對方眼線的複雜環境下，實施起來阻力重重，且極易打草驚蛇。但由林薇這個完全遊離在體係之外的人提出，卻給了他一個新的視角。
“你很擅長……從細節中尋找聯係。”他緩緩說道。
林薇心頭一跳，強自鎮定：“隻是……看的雜書多了些，胡思亂想罷了。”
沈驚鴻沒有再說什麼，但他看著林薇的眼神，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深沉、複雜。
接下來的幾天，林薇的生活進入了一種奇特的節奏。
表麵上，她是剛剛搬入新居、正在適應上流社會生活的“沈先生未婚妻”。她跟著陳鋒安排的一位精通禮儀的女先生學習社交舞蹈、餐桌禮儀，熟悉上海灘各大世家豪門錯綜複雜的關係網。偶爾，她也會由陳鋒陪同，去“雲裳閣”試穿新做好的禮服，或者去珠寶店挑選搭配的首飾。
沈驚鴻似乎很忙，並不常出現，但每晚都會有一通電話打到公寓，詢問她是否安好，需要什麼。語氣算不上多麼親密熱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照。
而暗地裡，林薇的書房裡，那些“無關緊要”的文件卻在不斷更新。沈驚鴻似乎真的采納了她部分建議，送來的資料更加係統，開始側重於資金流向和特定人物的背景調查。
林薇沉浸在這種“解密”的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在這方麵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和天賦。那些枯燥的數字、隱晦的電文、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腦中逐漸構建出一個個模糊的輪廓。她開始理解這個時代鬥爭的複雜性與殘酷性，也越發體會到沈驚鴻所處境地的艱難。
這天下午，她正在比對幾份不同來源的、關於一家名為“三井物產”的日資企業的資金往來記錄，試圖找出其與那幾家華資紗廠之間隱藏的關聯。
翠兒端著一杯紅茶走進來，輕輕放在桌角。“小姐，您都看了一下午了，歇歇眼睛吧。”
林薇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接過茶杯，溫熱瓷杯傳來的暖意讓她舒緩了些許。
“翠兒，你覺得……沈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林薇忽然問道，她想聽聽這個單純小丫頭的看法。
翠兒歪著頭想了想，很認真地說：“沈先生……看起來很厲害，有點怕人。但是他對小姐很好呀，安排我們住這麼好的房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還派人保護我們。而且……”她壓低聲音，“我覺得沈先生看小姐的時候，眼神跟看彆人不一樣。”
“哦？怎麼不一樣？”
“就是……沒那麼冷了。”翠兒努力地形容，“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不一樣。”
沒那麼冷了……林薇品味著這句話，心中泛起一絲微瀾。
就在這時，門鈴響了。
翠兒跑去開門，片刻後回來，手裡拿著一張製作精美的請柬。“小姐，是蘇公館派人送來的。”
蘇公館？蘇婉清？
林薇眉頭微蹙，接過請柬打開。是蘇婉清的父親，蘇部長舉辦的一場私人沙龍晚宴的邀請函，時間就在明晚。邀請對象赫然寫著“沈驚鴻先生及林薇小姐”。
這無疑是蘇婉清的主意。經曆了百樂門的事件，她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再次主動挑釁。這場所謂的沙龍，恐怕是一場精心準備的“鴻門宴”。
“小姐，要去嗎？”翠兒擔憂地問。她也知道那位蘇小姐對自家小姐不懷好意。
林薇看著那張散發著淡淡香氣的請柬，指尖在光滑的紙麵上輕輕劃過。去，必然要麵對蘇婉清的刁難和上流社會審視的目光；不去，則顯得她怯懦，坐實了“上不得台麵”的傳言，也會讓沈驚鴻麵上無光。
她沒有猶豫太久，將請柬放在桌上，語氣平靜地對翠兒說：“回複來人，多謝蘇部長盛情，我和沈先生……準時赴約。”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這些明槍暗箭，她必須親自去麵對。
而且，她隱約覺得，這場沙龍，或許不僅僅是女人間的爭風吃醋那麼簡單。蘇部長是軍政部要員，他的沙龍，參與者必然涉及軍政商各界人物，或許……能接觸到一些在沈驚鴻提供的文件之外的信息？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林薇站在書房的窗邊，看著樓下街道上逐漸亮起的燈火。手中的紅茶已經微涼，但她心中的思緒卻如同這城市的燈光般，紛亂而明亮。
新居的生活剛剛開始，看似平靜的表麵下，卻暗藏著情報世界的波詭雲譎和社交場上的刀光劍影。沈驚鴻的信任帶著試探，蘇婉清的敵意毫不掩飾，山口一郎的陰影似乎也並未遠離。
而她，一個來自異世的靈魂，憑借著一點點曆史的先知和超越時代的思維，小心翼翼地在這個危險的棋局中落子。
前路漫漫，危機四伏。
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在玻璃窗上嗬出一小片白霧，又看著它慢慢消散。
無論如何，她已沒有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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