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鴻離開後,公寓裡恢複了寂靜,但林薇的心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麵,波瀾洶湧,久久無法平息。
她依舊僵硬地站在原地,指尖冰涼,緊緊捏著那張印有鳳凰胸針的照片。那璀璨而熟悉的紋路,像是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她刻意壓抑在記憶深處的、關於穿越瞬間的恐懼與茫然。
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什麼。
那句“你見過這枚胸針嗎?”絕非隨口一問。他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早已看穿了她瞬間的失態和震驚。可他為什麼在最後關頭又輕描淡寫地移開話題,仿佛隻是提及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以退為進?還是……一種另類的、更令人心悸的試探?
林薇發現自己完全無法揣測沈驚鴻的心思。那個男人像一本用密碼寫就的書,每一頁都充滿了未知與危險。
而晚上那場所謂的“家宴”,幾位世交長輩想見她?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林薇隻覺得這又是一場精心安排的考驗,甚至可能是另一個旋渦。
她低頭看著照片上的胸針,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她想告訴他真相。告訴他自己來自哪裡,告訴他自己與這枚胸針那詭異而無法解釋的聯係。這種背負著巨大秘密、時時刻刻需要偽裝、被人審視的日子,她快要撐不下去了。
可是,說出來的後果呢?
他會不會把她當成妖孽?當成日本人的高級間諜?或者,一個有著奇特利用價值的……物品?
信任。他之前還嚴厲地警告她不要背叛。可如果連最基本的來曆都是虛假的,又何談信任?
巨大的茫然和恐懼包裹了她。她癱坐在沙發上,將臉埋進掌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無助。
下午的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林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為晚上的家宴做準備。無論那是怎樣的龍潭虎穴,她都必須去麵對。
翠兒幫著她挑選衣服。最終,林薇選了一身藕荷色軟緞旗袍,款式依舊簡潔,隻在衣襟處用銀線繡了幾片竹葉,顯得清雅而不失莊重。她將長發挽成優雅的發髻,戴上了一對小巧的珍珠耳釘,妝容清淡,整個人看起來溫婉得體,又自帶一股書卷氣的沉靜。
六點整,陳峰準時到來。他看到林薇,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但更多的是一種複雜的擔憂。
“林小姐,準備好了嗎?”
“好了。”林薇深吸一口氣,拿起一個配套的珍珠手包,姿態從容地跟著陳峰下了樓。
車子沒有開往某個知名的酒店或俱樂部,而是駛向了西區一片更為幽靜的彆墅區。最終,車子在一棟帶有明顯法式風情、爬滿了常春藤的獨立花園洋房前停下。
這裡似乎是私人宅邸,而非公共場所。
陳峰為她打開車門,低聲道:“這裡是先生一位長輩的府上,這位長輩姓霍,是先生父親的至交,也是看著他長大的。”
林薇點了點頭,明白這場“家宴”的規格和意義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重要。這不僅僅是見幾個長輩,更是進入沈驚鴻最核心社交圈的一次關鍵亮相。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略帶羞澀又保持禮貌的微笑,跟著迎出來的管家,走進了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與蘇公館的巴洛克奢華不同,這裡的裝飾是典型的海派風格,融合了中式的典雅與西式的舒適。紅木家具,名家字畫,博古架上陳列著瓷器古玩,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書香氣息。
客廳裡已經坐了幾個人。主位上是一位穿著藏藍色團花長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卻目光炯炯的老者,想必就是霍老先生。他旁邊坐著一位氣質雍容、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老夫人。另一側沙發上,則坐著沈驚鴻,以及一對看起來五十歲左右、氣度不凡的夫婦。
看到林薇進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沈驚鴻站起身,走了過來,極其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引著她走向主位。他的手掌溫暖乾燥,動作熟稔,仿佛演練過無數次。
“霍爺爺,霍奶奶,秦伯伯,秦伯母,”沈驚鴻的聲音比平日溫和許多,“這位就是林薇。”他轉而向林薇介紹,“薇薇,這位是霍爺爺,霍奶奶,這位是秦世伯,秦伯母,都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他的稱呼從疏離的“林小姐”變成了親昵的“薇薇”,動作自然流暢,將一個對未婚妻嗬護有加、並希望得到長輩認可的形象演繹得無可挑剔。
林薇心中微凜,立刻進入狀態。她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晚輩禮,聲音清越柔和:“霍爺爺,霍奶奶,秦伯伯,秦伯母,您們好。晚輩林薇,冒昧前來打擾了。”
她的姿態不卑不亢,禮儀周到,笑容溫婉,瞬間贏得了霍老夫人和秦夫人的好感。
“好好好,快起來,彆多禮了。”霍老夫人笑著招手讓她坐到身邊,拉著她的手仔細端詳,眼中帶著慈祥的笑意,“真是個標致又水靈的孩子,瞧著就讓人喜歡。驚鴻這孩子,眼光總算好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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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老先生雖未說話,但審視的目光在林薇身上停留片刻後,也微微頷首,算是認可。
那位秦世伯秦宏遠,是沈驚鴻父親生前的另一位好友,現任海關監督)則笑著對沈驚鴻道:“驚鴻,藏得夠嚴實啊,若不是霍老設宴,我們怕是還見不到這位林小姐呢。”
沈驚鴻笑了笑,替林薇回答道:“秦伯父說笑了,薇薇性子靜,怕生,之前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帶她來拜見各位長輩。”
林薇適時地低下頭,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羞澀。
氣氛看起來融洽而溫馨,仿佛真的隻是一場尋常的家宴。但林薇敏銳地感覺到,那位秦宏遠秦世伯,雖然笑容滿麵,但眼神深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與審視。而霍老先生,看似慈祥,偶爾投來的目光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
傭人送上茶點。話題從林薇的籍貫、家庭情況林薇按照之前與沈驚鴻“對好”的說辭,含糊提及家道中落,父母早逝),逐漸轉向了時局、經濟等更宏大的話題。
林薇大多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在沈驚鴻或長輩問到她時,才謹慎地發表一兩句見解。她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尤其是在這些閱曆豐富、眼光毒辣的長輩麵前。
然而,該來的終究會來。
“聽說林小姐前幾日在百樂門,一曲驚人,如今可是名動上海灘了。”秦宏遠端著茶杯,狀似隨意地提起,目光卻帶著探究。
來了。林薇心中暗道。她微微一笑,語氣謙遜:“秦伯伯過獎了。那日不過是情急之下,胡亂唱了幾句家鄉小調,登不得大雅之堂,貽笑大方了。”
“哦?家鄉小調?”秦宏遠挑眉,“不知林小姐家鄉是何處?竟有如此……彆致的曲調?秦某也算走南闖北,卻從未聽過那般唱法。”
這個問題極其刁鑽,直接指向了她“異常”的根源。
沈驚鴻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淡淡掃向秦宏遠,隨即又落在林薇身上,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意味,仿佛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霍老先生和霍老夫人也看了過來,客廳裡的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微妙。
林薇的心跳加速,但麵上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她知道,不能再用“落水後遺症”來搪塞這些精明過人的長輩。
她垂下眼睫,輕輕攪動著杯中的紅茶,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感傷與懷念:“不瞞秦伯伯,我母親祖上並非江南人士,據說是早年從更南邊的海島避禍遷來的。那曲子,是我母親小時候哄我入睡時唱的,她說那是她外婆傳下來的歌謠,具體來源,她也說不清了。母親去世得早,這曲子,也算是我對她的一點念想……”
她將歌曲的來源推給了早已過世、無從考證的母親和模糊的“海島外婆”,並賦予了其情感價值,巧妙地避開了對曲風本身的深究,反而透露出身世飄零的感傷,容易引發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