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領事館坐落於上海公共租界西區，一棟氣勢恢宏的德式風格建築，在夜色中猶如一頭沉默的巨獸，冰冷的石材牆麵在探照燈下泛著蒼白的光澤。鐵藝大門前，車水馬龍，一輛輛昂貴的轎車依次停下，吐出衣著光鮮、氣度不凡的男女。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與百樂門或蘇公館截然不同的、更加正式且帶著隱隱國際角力氣息的氛圍。
黑色的斯蒂龐克轎車內，林薇安靜地坐著，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撫平墨綠色絲絨長裙上並不存在的褶皺。車窗外的景象，讓她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身處何方——這是一個列強環伺、華洋雜處，危機與機遇並存的1936年的上海。
沈驚鴻坐在她身側，閉目養神。他換下了一身燕尾服，穿著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條紋西裝，領帶係得一絲不苟，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內斂而迫人的氣場。他似乎對即將麵對的場景司空見慣，但林薇知道，他每一根神經都如同上緊的發條，警惕著任何可能的風吹草動。
“記住，”他並未睜眼，聲音低沉地傳來，“今晚的場合，多看，多聽，少說。你的身份是我的未婚妻，一個對經濟和時局有些興趣的、安靜的淑女。”
“我明白。”林薇輕聲應道。她知道自己的角色——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觀察者，或許，還是一個利用“未婚妻”身份天然掩護的……傾聽者。
車子停穩，侍者恭敬地拉開車門。沈驚鴻先下車，然後極其紳士地向林薇伸出手。當她的指尖搭上他溫熱的手掌時，一種奇異的、混合著緊張與一絲依賴的感覺悄然滋生。在這龍潭虎穴之地，他是她唯一熟悉的“坐標”。
兩人並肩走上鋪著紅毯的台階，走進那扇沉重的、雕刻著鷹徽的大門。
門內，是一個更加金碧輝煌的世界。挑高極高的大廳，懸掛著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燈，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晝。衣著華麗的賓客們端著酒杯，用德語、英語、法語、中文低聲交談，形成一個個小圈子。男士多是西裝革履或燕尾服，女士則爭奇鬥豔，各式各樣的晚禮服勾勒出這個時代特有的風情。空氣中混合著高級香水、雪茄和香檳的氣味。
他們的出現，立刻吸引了不少目光。沈驚鴻作為上海灘金融界炙手可熱的人物，本就是這種場合的焦點。而挽著他手臂的林薇，因其近期的“名聲”和清新脫俗又帶著神秘感的氣質，也成為了眾人打量和竊竊私語的對象。
沈驚鴻麵色如常，從容不迫地與相熟的人點頭致意，偶爾停下來寒暄幾句，流利的德語和英語切換自如，將林薇自然地介紹為“yfiancee,issinei”，態度矜持而維護。
林薇則依循他的指引，保持著溫婉得體的微笑，微微頷首，並不多言。她的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快速而隱蔽地掃視著全場。
她看到了幾個穿著和服的日本商人，正與一位德國官員交談，其中並沒有山口一郎，這讓她稍稍鬆了口氣，但警惕未減。她也看到了幾位曾在霍老家宴上見過的、麵孔熟稔的華商和政界人士。顧言笙的身影並未出現，這種純粹外交和資本性質的場合，並非他那樣的理想主義者所好。
“沈先生，林小姐，晚上好。”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林薇轉頭，看到一位穿著深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的中年德國人走了過來。他是領事館的文化參讚，馮·卡登博士，之前在一次畫展上與沈驚鴻和林薇有過一麵之緣。
“晚上好，馮·卡登博士。”沈驚鴻與他握手，林薇也微笑致意。
“林小姐今晚真是光彩照人。”馮·卡登博士彬彬有禮地讚美，目光中帶著德國人特有的審慎與好奇，“聽說林小姐對文化藝術頗有見解，上次關於表現主義畫派的討論，令人印象深刻。”
“博士過獎了，我隻是略知皮毛。”林薇謙遜地回答，心下卻是一動。這位參讚似乎對她有些過於關注了。
“兩位請隨意，希望今晚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馮·卡登博士寒暄幾句後，便禮貌地離開了。
沈驚鴻看著他的背影，目光微閃，低聲對林薇道：“馮·卡登博士，除了文化事務，也對遠東的政治經濟……很有研究。”
林薇瞬間了然。這位看似溫和的參讚，恐怕身份並不簡單。
沈驚鴻帶著林薇，如同穿花蝴蝶般，在不同的人群中周旋。他時而與德國克虜伯公司的代表討論遠東的工業投資前景，時而與英國的彙豐銀行經理分析國際銀價波動，時而又與幾位江浙財團的領袖低聲交換對當前時局的看法。
林薇安靜地陪在他身邊，扮演著完美的花瓶角色，但耳朵卻豎得尖尖的，不放過任何一絲有用的信息。
她從那些看似客套的交談中，捕捉到了一些關鍵碎片：
——德國對日本在華北的擴張態勢，態度微妙，既有基於反共產國際協定的默契，又對日本獨霸東亞的野心心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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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方麵，更關心其在長江流域的利益是否受到衝擊，對日態度偏向綏靖，但內部也有分歧。
——國際遊資確實異常活躍，尤其關注與軍需相關的重工業和礦產資源。
——幾家華資企業，包括林薇在報告中提到的那幾家，確實麵臨著巨大的資金壓力和“不明原因”的經營困境。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她之前的分析相互印證，讓她對那張無形之網有了更具體的認知。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大廳角落，秦雨濃正與一位身材高大、穿著海軍將官服的德國人相談甚歡。那位德國軍官肩章上的標誌顯示其地位不低。秦雨濃巧笑嫣然，舉止自如，似乎與對方十分熟稔。
這個女人，果然手眼通天。林薇心中暗忖。
似乎是感受到了林薇的目光，秦雨濃轉過頭，隔空對她舉了舉杯，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林薇也微微頷首回應。
“我去與領事先生打個招呼，你在這裡等我一下，不要走遠。”沈驚鴻低聲對林薇交代了一句，便朝著被眾人簇擁著的德國總領事方向走去。
林薇點了點頭，走到靠近一根巨大羅馬柱旁邊的休息區，在一張絲絨沙發上坐下，順手從侍者的托盤中取了一杯果汁。她需要一點時間，獨自消化和整理剛才聽到的信息。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她剛坐下沒多久，一個略帶輕佻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這位美麗的小姐，一個人嗎？不知我是否有幸請您喝一杯？”
林薇抬頭，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眼神浮腫的年輕外國男子，正用一種毫不掩飾的、充滿獵豔意味的目光打量著她。他看起來像是個紈絝子弟，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
“謝謝，不用了。”林薇冷淡地拒絕，將目光移開。
但那男子卻不依不饒，竟直接在她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身體刻意靠近：“彆這麼冷淡嘛，小姐。我是史密斯，我父親是美孚公司遠東區的總裁。交個朋友？”他說著，一隻手甚至試圖去搭林薇放在膝蓋上的手。
林薇眼神一冷，迅速將手收回，身體向後靠，與他拉開距離，語氣帶著明顯的厭惡：“先生，請你自重！”
“自重？”史密斯嗤笑一聲，酒精讓他更加肆無忌憚，“在這裡，有什麼好自重的？你們中國女人，不都……”
他的話還沒說完，一個冰冷低沉、如同西伯利亞寒流的聲音驟然響起：“史密斯先生，我想，你喝多了。”
林薇猛地轉頭，看到沈驚鴻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正站在沙發旁。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史密斯，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讓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史密斯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沈驚鴻迫人的氣勢嚇了一跳，酒意醒了幾分。他認得沈驚鴻，知道這個中國男人不好惹，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強自鎮定道：“沈……沈先生，我隻是和這位小姐開個玩笑……”
“我的未婚妻，不喜歡這種玩笑。”沈驚鴻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凜冽的殺氣，“現在，請你立刻離開。”
史密斯臉色變了幾變，在沈驚鴻冰冷的目光逼視下，終究沒敢再說什麼，悻悻地站起身，嘟囔著走開了。
沈驚鴻看都沒看他一眼，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沒事吧？”
“沒事。”林薇搖了搖頭，心底卻因他剛才那句“我的未婚妻”和毫不猶豫的維護，泛起一絲微瀾。無論這維護背後有多少算計，在剛才那一刻，她確實感到了安心。
沈驚鴻在她身邊的空位坐下，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那杯果汁，隨手遞給路過的侍者，換了一杯溫熱的紅茶遞給她。“喝這個。”
很細微的動作，卻透著一種自然的關照。
林薇接過茶杯，指尖傳來溫暖的觸感。
“看到什麼了？”沈驚鴻狀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掃視著全場。
林薇斟酌了一下詞語，低聲道：“德國人對日本的態度似乎並不一致，英國更關心自己的利益。還有……秦小姐，和一位德國海軍軍官很熟絡。”
沈驚鴻微微頷首，似乎並不意外。“秦雨濃的交際網，比很多人想象的更廣。那位是德國遠東艦隊的參謀長，馮·魯登道夫少將。”
他果然什麼都知道。林薇心想。
“關於那幾家華資廠……”林薇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剛才聽到的關於資金壓力和經營困境的信息，簡要地說了出來。
沈驚鴻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這是他在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看來，你的判斷沒有錯。”他沉默片刻後，緩緩說道，“對方的組合拳，打得很熟練。”
他的肯定，讓林薇心中稍定。
就在這時，音樂聲響起，是舒緩的華爾茲。舞池中，已經有幾對男女開始翩翩起舞。
“跳支舞嗎？”沈驚鴻忽然向她發出邀請，伸出了手。他的眼神在璀璨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深邃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