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十一月初的上海,已然是一艘正在緩緩沉沒的巨輪,最後的時刻即將來臨。中國軍隊主力已開始倉促西撤,閘北、南市大部淪陷,日軍兵鋒直指蘇州河南岸。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這座“孤島”,如同暴風雨中最後的舢板,被驚濤駭浪般的難民潮和潰兵衝擊得搖搖欲墜,秩序瀕臨崩潰。
林薇和阿珍,帶著那個在混亂中救下、名叫荷花的小女孩,如同三隻受驚的狸貓,在彌漫著硝煙、恐慌和絕望氣息的街巷中艱難穿行。她們剛從那個燃燒的救濟點逃出生天,馮老倌用生命為她們換來的逃生機會,讓她們不敢有片刻停歇。身後的火光和隱約的槍聲,是催命的符咒,提醒著她們追兵可能隨時咬上來。
荷花的父母在之前的轟炸中雙雙罹難,她親眼目睹了那慘絕人寰的一幕,受到極大刺激,變得異常沉默,隻是緊緊抓著林薇的衣角,一雙大眼睛裡充滿了超越年齡的驚恐和茫然。林薇牽著她冰冷的小手,感受著那細微的顫抖,心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憐惜。這個孩子,和千千萬萬在戰爭中失去一切的孩子一樣,是這場浩劫最無辜的受害者。
她們的目的地,是趙書平留下的那個緊急聯絡點——位於法租界更深處、靠近霞飛路的一片相對安靜的住宅區。那裡,或許是她們在全麵淪陷前,能找到的最後一個相對安全的避風港。
路途比想象的更加艱難。街道上充斥著從前方潰退下來的士兵,他們丟盔棄甲,衣衫襤褸,許多人身帶傷痕,眼神中混雜著失敗的沮喪、逃出生天的慶幸以及對未來的徹底迷茫。他們與驚慌失措的難民混在一起,形成了混亂不堪的人流。租界的巡捕和萬國商團士兵試圖維持秩序,設立路障,但在這股潰堤的洪流麵前,他們的努力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不時有日軍的炮彈越過蘇州河,落入租界區域,引發新的爆炸和火災,加劇著恐慌。流言如同瘟疫般傳播:“日本人要進租界了!”“守軍全都跑了!”“大家快逃啊!”銀行、商店門口擠滿了試圖提取最後存款或搶購物資的人群,哭喊聲、咒罵聲、汽車喇叭聲不絕於耳。
林薇緊緊抱著那個裝著最後一點錢財和“王靜”身份證明的包袱,阿珍則警惕地護在她們身側,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周圍每一個可能帶來威脅的身影。她們不敢走大路,隻能在小巷中穿梭,躲避著混亂的人群和可能存在的盤查。
在一個狹窄的十字路口,她們被迫停下。一隊潰兵試圖衝擊租界巡捕設置的路障,與巡捕發生了衝突。槍聲驟然響起,人群瞬間大亂,哭喊著四散奔逃。林薇和阿珍被人流衝得東倒西歪,荷花嚇得尖叫起來,死死抱住林薇的腿。
“彆怕!抓緊我!”林薇俯身將荷花護在懷裡,在阿珍的奮力開路下,勉強擠出了混亂的中心,躲進旁邊一個堆放垃圾的陰暗角落。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和硝煙味。看著外麵如同末日般的景象,林薇的心沉甸甸的。這就是沈驚鴻為之奮戰、並讓她等待“黎明”的土地,此刻正陷入最深的黑暗。他此刻又在哪裡?是否也在這片混亂的某個角落,進行著不為人知的鬥爭?
她摸了摸胸口那枚紐扣,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無論他在哪裡,她都必須活下去,等到黎明到來的那一天。
經過近半夜的艱難跋涉,她們終於抵達了趙書平提供的地址附近。這是一片由聯排石庫門房子構成的住宅區,相比她們剛剛逃離的區域,這裡顯得安靜許多,但也並非世外桃源。許多窗戶漆黑一片,主人或許早已逃離,街道上巡邏的安南兵和巡捕數量明顯增多,氣氛依舊緊張。
她們找到了對應的門牌號——一棟看起來與其他房子並無二致的石庫門住宅,黑色的木門緊閉著,門楣上沒有任何特殊標記。
阿珍上前,按照趙書平交代的特定節奏,輕重不一地敲了敲門。裡麵沒有任何回應。她又耐心地重複了一遍。
過了好一會兒,門內才傳來一個略顯蒼老、帶著警惕的女聲:“誰啊?這麼晚了!”
“阿婆,我們是投親的,從北邊來的,我表哥叫‘阿鴻’,讓我們來這裡找個歇腳的地方。”林薇上前,用暗語低聲說道。
裡麵沉默了片刻,然後是門閂被拉開的細微聲響。木門打開一條縫,一個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的老婦人舉著油燈,眯著眼打量著門外風塵仆仆、麵帶疲憊的三人。她的目光在林薇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她身邊的阿珍和怯生生探出頭的荷花。
“進來吧。”老婦人最終側身讓開了通路,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三人連忙閃身進去。老婦人迅速關上門,重新插好門閂。
屋內陳設簡單,卻收拾得頗為整潔,帶著一種老派人家的講究。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草藥味。老婦人將油燈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昏黃的光線照亮了她布滿皺紋卻依稀能看出昔日清秀輪廓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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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謝,街坊都叫我謝阿婆。”老婦人開口,目光落在林薇身上,“是趙先生交代過,可能會有位姓林的姑娘過來暫住。”
她果然知道!林薇心中稍定,微微躬身:“謝阿婆,打擾您了。我叫林薇,這兩位是我的同伴,阿珍和荷花。”
謝阿婆點了點頭,沒有多問,隻是指了指旁邊的房間:“樓下西廂房空著,你們可以先住下。家裡就我一個老婆子,兒子……沒了,兒媳婦帶著孫子回娘家避難去了。”她的語氣平淡,但提到“兒子沒了”時,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痛楚,卻沒有逃過林薇的眼睛。在這亂世,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
“多謝阿婆收留。”林薇真誠地道謝。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相對隱蔽的落腳點,在此時此刻,已是莫大的幸運。
謝阿婆擺了擺手,轉身走向廚房:“灶上還有點熱水,我去給你們弄點吃的。兵荒馬亂的,沒什麼好東西,將就一下吧。”
看著謝阿婆佝僂的背影,林薇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刻,這位看似冷漠的老婦人,卻願意冒著風險收留她們這些陌生人,這份善意,如同黑暗中的微光。
她們安頓下來。西廂房不大,隻有一張簡單的板床和一張舊桌子,但對於顛沛流離已久的三人來說,已是難得的安穩。阿珍仔細檢查了門窗,確認安全。荷花大概是累極了,吃了點謝阿婆端來的熱粥,便靠在林薇身邊沉沉睡著了,小手依舊緊緊攥著林薇的衣角。
林薇和阿珍卻毫無睡意。窗外,遠處零星的槍炮聲依舊隱約可聞,提醒著她們危險的臨近。租界,這塊最後的“孤島”,還能支撐多久?
“小姐,這裡恐怕也不能久待。”阿珍壓低聲音,眉頭微蹙,“日軍一旦完全控製上海,必定會進入租界清算。蘇婉清和那些漢奸,也不會放過任何搜查抗日分子的機會。”
林薇點了點頭,她何嘗不知。這裡隻是一個臨時中轉站。“我知道。但我們先休整一下,打聽清楚外麵的情況再說。趙教授既然安排這裡,應該有其道理。”
她走到窗邊,透過糊著窗紙的縫隙,望向外麵沉沉的夜色。上海的夜空被遠處的火光映成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仿佛巨獸受傷後流淌的血液。這座曾經繁華如夢的東方巴黎,正在血與火中痛苦地呻吟、淪陷。
而她,被困在這即將沉沒的孤島上,與心愛之人隔著一片無法逾越的火海和硝煙。前路茫茫,危機四伏。
但握緊胸口的紐扣,感受著身邊荷花平穩的呼吸,以及阿珍無聲的守護,林薇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她必須活下去,帶著希望,也帶著責任,在這烽火連天的歲月裡,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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