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無邊無際的、沉重的、帶著濃烈塵埃和血腥氣的黑暗。
林薇的意識像是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的一葉小舟,時而被打上浪尖,獲得片刻模糊的感知,時而又被狠狠摁入冰冷的海底,隻剩下純粹的、物理性的痛楚。
痛。
全身都在痛。骨頭像是被拆開又胡亂組裝回去,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最沉重的是胸口,仿佛壓著千斤巨石,讓她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吸入的儘是粉塵,引發一陣陣壓抑而痛苦的咳嗽。
她是在哪裡?
記憶的碎片緩慢地拚接——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尖叫,奔逃的人群,坍塌的梁柱,飛揚的塵土……還有那個嚇呆了、站在搖搖欲墜的斷牆下,哭都哭不出聲的小男孩……
她想起來了。
日軍的轟炸機如同死亡的蝗蟲,掠過已是滿目瘡痍的上海天空,投下密集的炸彈。她所在的、由教會學校臨時改建的傷兵醫院,也未能幸免。在組織傷員和醫護人員緊急撤離時,她看到了那個與父母失散的孩子。
幾乎沒有猶豫,她衝了回去。
就在她撲倒孩子,用身體將他護在懷裡的瞬間,身後傳來震耳欲聾的巨響,一股巨大的氣浪夾雜著碎石和木屑狠狠撞擊在她的後背。她最後的意識,是頭頂的天花板轟然塌落,世界陷入一片轟鳴與黑暗。
“咳……咳咳……”她又咳了幾聲,喉嚨裡滿是鐵鏽般的腥甜味。
她還活著。
這個認知讓她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嘗試移動身體,但除了左臂還能輕微活動外,右臂和雙腿都被沉重的東西死死壓住了,動彈不得。她就像一隻被釘在標本板上的蝴蝶,被困在這片鋼筋水泥和碎磚爛瓦構成的墳墓裡。
空間極其狹小,僅能容她勉強蜷縮。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她自己粗重而艱難的呼吸聲,以及血液滴落在碎石上發出的、微不可聞的“滴答”聲。時間在這裡失去了意義,隻有無邊的黑暗和絕望在緩慢地流淌。
翠兒……顧言笙……還有那些她沒能帶出去的傷員……他們怎麼樣了?
沈驚鴻……他現在在哪裡?他知道上海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嗎?他……安全嗎?
一想到沈驚鴻,心臟就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比身體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離彆時,他深邃眼眸中那深不見底的擔憂,此刻化作了蝕骨的思念和恐懼。亂世之中的承諾,輕飄飄得像一陣風,她還能有機會,再見到他嗎?
不,不能放棄。
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劇烈的刺痛讓她渙散的精神重新凝聚。她是林薇,是從近百年後穿越而來的靈魂,她見識過這個民族最深重的苦難,也知道它最終會走向新生。她不能死在這裡,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
她開始冷靜地分析自己的處境。壓住她的,感覺主要是木質房梁和碎裂的磚石,而不是巨大的水泥預製板,這或許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小心翼翼地活動著唯一能動的左臂,在身體周圍摸索。
指尖觸碰到粗糙的水泥塊、尖銳的木刺、柔軟的布料可能是被褥或衣物),還有……黏膩的、尚未乾涸的液體。
是血。
不知道是她自己的,還是其他不幸被掩埋者的。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強行壓下嘔吐的欲望。繼續摸索,希望能找到一點空隙,或者什麼可以利用的東西。
突然,她的指尖碰到了一個冰涼、圓柱形的金屬物體。是那支沈驚鴻留給她的、美國製造的“派克”鋼筆!他一直希望她能多記錄些東西,說她的見解很獨特。她一直貼身帶著,沒想到此刻成了她身邊唯一的“武器”和工具。
她緊緊握住那支鋼筆,冰涼的觸感奇異地帶來了一絲鎮定和力量。仿佛通過這支筆,能連接到那個遠在未知之地、同樣在戰鬥的男人。
她開始用筆帽的一端,小心地、一點點地摳挖胸口前方相對鬆軟的泥土和碎屑。每一次動作都牽動著全身的傷痛,汗水混合著血水和灰塵,浸濕了她的鬢角,流進眼睛裡,一片刺痛。
但她沒有停下。
挖掘,不停地挖掘。哪怕隻能擴大一絲縫隙,多獲得一點空氣,都是一線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好幾個小時,她的指尖終於觸碰到了一絲微弱的、與周遭黑暗不同的質感——是外麵透進來的空氣!雖然依舊渾濁,卻帶著一絲生的氣息。
她貪婪地呼吸著,儘管這讓她咳嗽得更厲害。她繼續擴大那個小洞,直到能將眼睛湊上去。
透過那個狹窄的、不過拳頭大小的縫隙,她看到了外麵的景象——或者說,是景象的碎片。
斷壁殘垣如同巨獸的骸骨,猙獰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遠處還有未熄滅的火光在跳躍,映照出扭曲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硝煙和什麼東西燒焦的臭味。偶爾有零星槍聲劃過死寂,提醒著人們,危險並未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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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看到人影。無論是救援的,還是……收屍的。
希望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就在她幾乎要力竭放棄時,一陣細微的、壓抑的啜泣聲,隱約傳入了她的耳中。
很近!
就在她附近!
“有人嗎?”她用儘力氣,對著那個氣孔喊道,聲音嘶啞得幾乎不像她自己,“外麵有人嗎?救……命……”
啜泣聲戛然而止。
過了一會兒,一個帶著濃重哭腔、顫抖著的童音響起,說的卻是英語:“ho…hoisthere?”誰……誰在那裡?)
林薇一愣,隨即用英語回答,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i’trappedunderte.arehurt?”我被埋在廢墟下麵了。你受傷了嗎?scared.ynanny…shedoesn’toveanyore…”我……我害怕。我的保姆……她不動了……)孩子的聲音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是一個外國孩子,很可能是在教會醫院附近居住或避難的外僑子女。
林薇的心揪緊了。她放緩語氣,用英語安慰道:“彆怕,孩子。保持安靜,不要大聲哭,可能會引來壞人。告訴我,你能看到外麵嗎?有沒有看到穿著其他顏色衣服的人?比如,穿著灰色或藍色製服的人?”她試圖引導孩子觀察是否有中國軍隊或救援人員。
“no…onybrokenhouses…andfire…”沒有……隻有破掉的房子……還有火……)孩子抽噎著說。
希望再次落空。林薇壓下失望,繼續用溫和的語氣與孩子交談,分散他的注意力,也支撐著自己不要睡去。她知道了孩子叫埃利斯,才五歲,和保姆一起逃難時被埋在了這裡,保姆為了保護他,已經沒有了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