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瑪利亞教會醫院的病房裡,消毒水的氣味頑固地盤踞著,但一縷難得的秋日陽光,正透過擦拭得不算乾淨的玻璃窗,在地麵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林薇倚靠在床頭,腿上厚重的石膏依舊束縛著她,但連日來高效的藥物治療和營養補充,讓她臉上恢複了些許血色,眼神也不再是初醒時的渙散與驚惶。
顧言笙的到來,像是一劑強心針,不僅帶來了外界的消息,更帶來了沈驚鴻確切的訊息。知道那個人在暗中關注著、保護著自己,一顆漂泊無依的心,仿佛終於找到了可以暫時停靠的港灣。然而,這安寧之下,是更深沉的憂慮——為他所處的險境,也為這片烽火連天的土地。
病房門被輕輕敲響。
以為是護士換藥,林薇輕聲道:“請進。”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
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嗶嘰長衫,戴著金絲邊眼鏡,手裡拎著一盒精致的西點,看起來像一位儒雅的學者或商人。但林薇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眼睛——深邃,銳利,即便隱藏在鏡片之後,也依然帶著洞悉一切的力量。是沈驚鴻!
他竟然親自來了!在租界如此複雜的環境下!
林薇的心跳瞬間漏了一拍,呼吸都窒住了。她怔怔地看著他反手輕輕關上門,步履沉穩地走到床邊,仿佛穿越了無數的硝煙與阻礙,終於抵達她的麵前。
“你……”她張了張嘴,卻隻發出一個單音,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
沈驚鴻將點心放在床頭櫃上,目光落在她打著石膏的腿上,那眼神深處翻湧著難以言喻的心疼與後怕,但他很快克製住了,抬起眼,與她四目相對。他的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溫柔:“看起來,精神好了不少。”
沒有久彆重逢的激動擁抱,沒有急切的熱烈表白,就是這樣一句平淡的問候,卻讓林薇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所有的委屈、恐懼、劫後餘生的慶幸,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落淚的樣子。
一隻溫熱而乾燥的大手,輕輕覆上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他的掌心有薄薄的繭,是長期握槍留下的痕跡,那觸感卻奇異地讓人安心。
“沒事了。”他的聲音更低沉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在這裡,你很安全。”
林薇深吸一口氣,強行將淚意逼了回去,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你怎麼來了?這裡太危險了。”
“來看你。”沈驚鴻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這隻是一次尋常的探訪,“確認你安好,我才能放心。”他頓了頓,補充道,“放心,安排得很妥當。”
他沒有細說他是如何避開各方耳目,以這樣一個看似毫無破綻的身份潛入醫院的。但林薇知道,這背後必然耗費了無數的心力和布置。他冒了極大的風險。
“謝謝……你的藥。”林薇輕聲說。她幾乎可以肯定,那救命的盤尼西林就是他送來的。
沈驚鴻微微頷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目光柔和地看著她:“腿還疼得厲害嗎?”
“好多了。”林薇搖搖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趙班長他們……還有楊排長他們……後來……過來了嗎?”
沈驚鴻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那一閃而過的沉重沒有逃過林薇的眼睛。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趙大庚傷勢穩定,在另一處地方休養。他帶過河的兩名士兵也安然無恙。”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些,“楊立誠排長和他留下的七名弟兄……為了掩護後續試圖渡河的其他部隊……全部殉國了。他們堅守的那個路口,拖延了日軍至少兩個小時。”
儘管早有預感,但當犧牲被如此確切地證實,林薇的心臟還是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柱子,小山,楊排長……那些鮮活、堅毅的麵容,那些在廢墟中將她托出生天的臂膀,就這樣永遠留在了蘇州河北岸那片焦土之上。
淚水無聲地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沈驚鴻沒有安慰,隻是默默地握緊了她的手,傳遞著無聲的支持和理解。他見過太多的犧牲,深知此刻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
“他們……是英雄。”良久,林薇才哽咽著說出這句話。
“是,他們是英雄。”沈驚鴻肯定道,語氣肅穆,“這個國家,不會忘記他們。”
病房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陽光在空氣中靜靜流淌,映照出細微的塵埃。
沈驚鴻轉移了話題,他拿起那盒西點打開,是精致的拿破侖蛋糕。“吃點東西。租界裡,暫時還能找到這些。”
林薇沒什麼胃口,但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勉強拿起一小塊。甜膩的味道在口中化開,卻帶著一絲亂世中不合時宜的奢侈感。
“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沈驚鴻看著她,問道。他知道,她絕非甘於被困在病榻之上的普通女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林薇放下蛋糕,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看似平靜的租界天空,眼神漸漸變得堅定。“我想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她輕聲說,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楊排長,趙班長,柱子,小山……還有千千萬萬像他們一樣,沒有留下名字的人。不能讓他們的犧牲,就這樣被埋沒。”
沈驚鴻眼中閃過一絲激賞。這正是他欣賞她的地方,柔弱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韌且充滿力量的心。“用你的筆?”
“嗯。”林薇點了點頭,摸了摸枕頭下的派克鋼筆,“用我的筆。顧先生答應幫我,可以在他的報紙上發表,或者……我們可以想辦法辦一份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小的刊物。”
“很危險。”沈驚鴻提醒道,語氣平靜,“租界並非絕對安全,日本人的特務,七十六號的人,無處不在。”
“我知道。”林薇迎上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但如果因為危險就不去做,那和死了有什麼區彆?總有人要發出聲音,記錄真相。”
她的眼神清澈而倔強,仿佛燃燒著兩簇小小的火焰。沈驚鴻知道,他無法阻止她,也不應該阻止。亂世之中,需要這樣的聲音。
“好。”他簡單地說道,“需要什麼幫助,告訴顧言笙,或者……通過他轉告我。”他沒有留下直接的聯係方式,這是為了保護她,也保護他自己。
“嗯。”林薇明白其中的利害,點了點頭。
沈驚鴻看了看懷表,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他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目光複雜難言,有關切,有擔憂,有欣賞,還有一種深埋的、幾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感,“安心養傷,一切,等你好起來再說。”
“你……”林薇看著他,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句,“萬事小心。”
沈驚鴻微微一笑,那笑容驅散了些許他眉宇間的沉鬱:“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