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如同野豬嶺山澗裡的溪水,在看似靜止的表象下,悄無聲息地流淌。轉眼間,林薇在這片隱藏於群山之中的根據地裡,已經度過了大半個月。
她的生活,逐漸被一種簡單、充實,甚至帶著某種戰時特有的“規律”所填滿。每天清晨,在小梅的幫助下洗漱、喝藥、吃那幾乎能照見人影的稀粥;上午,陽光好的時候,會被扶到屋外,坐在蘇隊長特意讓人用樹墩做的、帶靠背的“椅子”上,呼吸著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看著營地蘇醒、忙碌;下午,則是她精神最為集中的時刻——教孩子們識字。
起初,這隻是她為了回報收留之恩,主動向李政委提出的想法。她以為自己能做的有限,隻是教幾個簡單的字。但當她真正拿起那截燒黑的樹枝,在平整的沙地上劃下第一個“人”字時,看著圍坐在身邊那些大大小小、衣衫襤褸卻眼神晶亮的孩子們,一種前所未有的責任感,沉甸甸地落在了肩上。
這些孩子,有的父母死於日軍的屠刀,有的在逃難中與家人失散,有的則是根據地戰士們的後代。戰爭剝奪了他們本該無憂無慮的童年,卻無法泯滅他們對知識、對外麵世界的好奇。他們學得極其認真,小手跟著林薇的筆畫,在膝蓋上、在地上笨拙地模仿,念字的聲音稚嫩而響亮,仿佛要用這聲音,穿透大山的屏障。
林薇教他們“山水田土”,也教他們“家國天下”;教他們“父母兄妹”,也悄悄地,在文化教員小張的默許下,穿插著講述一些曆史上不屈不撓的英雄故事,一些外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進展。她不敢講得太深,太明顯,但她希望在這些幼小的心靈裡,埋下的不僅僅是文字,更是一種不屈的信念和開闊的視野。
她發現,自己那顆在逃亡路上幾乎被凍僵、隻剩下求生本能的心,在這些孩子們純粹的目光和朗朗的讀書聲中,正一點點地回暖、複蘇。一種被需要、有價值的感覺,悄然滋生,對抗著身體上的痛苦和精神上對遠方、對沈驚鴻的深切掛念。
她的腿傷,在蘇隊長堪稱“摳門”卻極其精打細算的用藥主要是草藥和極其珍貴的少量西藥交替使用)以及小梅的精心護理下,恢複得比預期要快。腫脹基本消退,皮膚顏色逐漸恢複正常,隻剩下傷處一圈深色的疤痕和依舊明顯的僵硬感。蘇隊長說,骨骼正在愈合,但軟組織損傷的恢複是漫長的,現在可以嘗試在拐杖的輔助下,稍微站立和短距離行走,但絕不能承重,更不能勞累。
第一次在小梅和老周的攙扶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離開那張躺了許久的木板床,將虛軟的、幾乎不聽使喚的雙腳站在堅實的土地上時,林薇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這種重新“站立”的感覺,久違得讓她心頭發酸。儘管右腿依舊虛軟疼痛,需要拐杖和旁人的支撐,但這小小的一步,對她而言,不啻於一場勝利。
老周和水生已經完全融入了根據地的生活。老周憑借著他跑船護院曆練出的沉穩和一手不錯的木工活,成了後勤處的“能人”,帶著幾個人修繕房屋、製作簡單的家具農具,甚至還在研究如何改良繳獲的日軍武器零件。水生則成了運輸隊的一員,憑著年輕力壯和山裡人的機敏,跟著隊伍穿梭在密林小道之間,運送物資、傳遞信息。他們臉上那種逃亡時的驚惶和疲憊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找到歸屬後的踏實和乾勁。他們偶爾會來看林薇,帶來一些山裡摘的野果,或者悄悄省下來的、烤得噴香的紅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關心著這個他們一路拚死護送來的人。
李政委偶爾也會來衛生隊轉轉,有時是看望傷員,有時會特意在林薇教孩子們識字的時候,站在不遠處安靜地看上一會兒。他很少說話,隻是那雙透過鏡片的目光,溫和卻仿佛能洞察人心。他會問林薇住得是否習慣,傷處還疼不疼,需不需要什麼東西,語氣一如既往的平和,帶著長者般的關懷。但林薇能感覺到,那目光背後,是一種更深沉的審視和考量。他似乎在觀察她,評估她,就像一位經驗豐富的匠人,在打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
這種審視,讓林薇既感到一絲壓力,又隱隱有些期待。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以一個單純的“傷號”或“識字先生”的身份留在這裡。這個生機勃勃又時刻麵臨生存危機的集體,需要每一個成員貢獻出最大的力量。而她,能做什麼?
夜深人靜時,她會拿出那支派克鋼筆,就著如豆的油燈根據地裡燈油也是緊缺物資),在好不容易找來的一些粗糙的、甚至寫過字的紙張背麵,寫下一些東西。不再是沙地上轉瞬即逝的劃痕,而是可以留存下來的文字。
她寫根據地的見聞:寫蘇隊長在缺少藥品時,如何絞儘腦汁利用草藥減輕傷員的痛苦;寫小梅和衛生員們如何用歌聲和鼓勵,驅散傷員心頭的陰霾;寫老周默默打磨著一件件工具時,那專注而滿足的神情;謝水生第一次成功完成任務歸來時,那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自豪;寫孩子們在讀書時,那雙雙渴求知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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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寫自己的思考:關於這場戰爭,關於這個民族深重的苦難和不屈的韌性,關於這些在最艱難的環境下,依然堅持著理想和信念的普通人。她開始嘗試著,將那些宏大的命題,融入到這些具體而微的人與事當中。她給這些文字起了個統一的名字,依舊叫《韌草劄記》。她沒有想過要發表,這更像是一種自我的梳理和記錄,一種與她內心那個“記錄者”身份的對話。
有時,寫著寫著,沈驚鴻的麵容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他會如何看待現在的她?是在這偏遠的山坳裡苟延殘喘,還是……找到了一種新的、屬於她自己的戰鬥方式?她無從得知,隻能將那份蝕骨的思念和擔憂,深深地壓入心底,化作筆尖更沉靜的力量。
這天下午,林薇剛給孩子們上完課,看著他們像小鳥一樣歡快地散去,她擦了擦額角的細汗,正準備在小梅的攙扶下回屋休息,李政委卻走了過來。
“林薇同誌,教學辛苦了。”李政委微笑著,目光掃過沙地上那些尚且歪歪扭扭的字跡,“孩子們都很喜歡你,說你講得明白,還有故事聽。”
“政委過獎了,我隻是儘點微薄之力。”林薇謙遜地回答。
李政委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稍微正式了一些:“林薇同誌,你的腿傷恢複得不錯,蘇隊長說,再靜養一段時間,進行適度的康複鍛煉,基本的功能可以恢複大半。關於你今後的去向……你有什麼想法嗎?”
終於來了。林薇的心微微一提。她知道,這是根據地領導在正式征求她的意見,也意味著她“客人”的身份即將發生改變。
她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去重慶的計劃,而是抬起頭,迎著李政委的目光,反問道:“政委,根據地……需要我做什麼?我能做什麼?”
李政委似乎對她的反問並不意外,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不遠處山坡上開墾出的、一片片整齊的梯田,以及田埂間忙碌的身影:“你看,我們這裡,有拿槍打仗的戰士,有救死扶傷的醫生,有墾荒種地的農民,有教書育人的先生……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活下去,也為贏得這場戰爭,儘一份力。”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林薇,語氣深沉:“我們缺很多東西,藥品、糧食、武器……但我們最缺的,是能把我們所做的事情,把我們為什麼而戰、為什麼而堅持,告訴更多人的‘聲音’。不是口號,是真實的、能打動人心的‘聲音’。”
林薇的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李政委的話,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打開了她心中那扇緊閉的門。
“我……我讀過一些書,也……也喜歡寫點東西。”她斟酌著詞句,小心地透露著自己的想法,“如果……如果組織上信得過,我或許……可以幫忙做一些文字工作?比如,記錄根據地的生產生活,編寫一些給戰士們、鄉親們看的識字教材,或者……或者把這裡的故事,想辦法傳出去?”
她說出了“組織”兩個字,帶著一絲試探,也帶著一種決心。
李政委看著她,臉上露出了真正舒心的笑容,那笑容驅散了他眉宇間常帶的些許疲憊和凝重。
“好!好啊!”他連連點頭,“林薇同誌,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我們確實需要像你這樣的文化人!不瞞你說,我們早就想辦一份屬於我們自己的、小小的油印小報了,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戰鬥生活》,就是缺一個能挑大梁的筆杆子!”
《戰鬥生活》!油印小報!
林薇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這不就是她夢寐以求的、《韌草》可以真正破土而出的土壤嗎?!雖然條件會極其簡陋,可能隻是粗糙的紙張、模糊的油印、有限的發行範圍,但這意味著,她的文字,將不再是私密的劄記,而是可以變成力量,去影響、去鼓舞更多的人!
“我願意!政委,我願意試試!”林薇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她幾乎忘了腿上的不便,下意識地想站起來。
小梅連忙扶住她。
李政委笑著擺了擺手:“彆急,彆急,養好身體是第一位的。辦報的事情,我們可以慢慢籌備。你先安心把腿傷徹底養好,同時呢,可以多走走,多看看,多和根據地的同誌們聊聊天,熟悉熟悉情況,積累些素材。等時機成熟了,這副擔子,可就交給你了!”
“是!政委,我一定努力!”林薇用力地點頭,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和目標感。
去重慶的計劃,似乎被暫時擱置了。不是放棄,而是在命運的岔路口,她看到了一條或許更能發揮她價值,也更契合她內心召喚的道路。
李政委又鼓勵了她幾句,便轉身離開了。陽光灑在他洗得發白的軍裝上,背影挺拔而堅定。
林薇在小梅的攙扶下,慢慢走回衛生隊的木屋。她的腳步,因為心情的激蕩,似乎都比平時輕快了一些。
坐在床沿,她拿出那支派克鋼筆,緊緊握在手中,冰涼的金屬觸感此刻卻顯得如此溫暖而充滿力量。
驚鴻,我好像……找到真正可以紮根的地方了。
她在心中默默說道。
也許這裡不是終點,但至少,在這裡,我的筆,可以不再沉默。
她望向窗外,群山巍峨,天空湛藍。
一種名為“歸屬”的種子,在她曆經磨難的心田裡,悄然落下,開始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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